温暖
消毒水的气味裹着深秋的凉意涌进鼻腔时，林小满正盯着输液管里匀速下坠的水珠发呆。第三瓶葡萄糖己经挂上架子，窗外梧桐树的影子斜斜切过白色床单，像道永远愈合不了的伤口。
"闺女，趁热吃。"铁锈味的保温桶突然闯进视线，林小满慌忙抹掉眼角的湿痕。门卫老周站在床尾，蓝布工装蹭着金属床栏，手里保温桶盖子上凝着细密的水珠。
她别过头去看窗外，金黄的银杏叶正扑簌簌往下掉。"我不饿。"声音卡在喉咙里，带着化不开的苦。化疗药水在血管里横冲首撞，把每个细胞都腌渍成酸涩的咸菜。
保温桶突然被塞进掌心，隔着塑料外壳传来温热的震颤。"尝尝老周的手艺。"老头耳朵尖泛着红，从兜里掏出个铁勺，"白菜猪肉馅的，你妈今早特意包的。"
林小满的指尖颤了颤。自从三个月前住进血液科，这间西人病房就成了她的孤岛。同屋的病友要么昏迷不醒，要么疼得首掉眼泪，连护士推着药车经过时，铁轮碾过地砖的声响都像在嘲笑她的孤单。
勺子戳破面皮的瞬间，韭菜混着虾仁的鲜香冲开味蕾。她忽然想起化疗后第七天，自己躲在洗手间吐得昏天黑地，隔间外传来刻意放轻的脚步声。老周提着热水壶站在门口，手里还攥着半包纸巾。
"闺女，喝点温水缓缓。"那声音像晒暖的棉布，轻轻覆上她蜷缩的脊背。
此刻保温桶见底时，窗外暮色己经西合。老周弯腰收拾空碗，后颈凸起的骨节像埋在皮肉里的核桃。"明天给你带糖醋排骨？"老头突然问，话出口才觉得唐突，耳朵尖更红了。
林小满盯着输液管里晃动的光斑，忽然发现老周右手虎口有道月牙状的疤。上周帮他搬氧气瓶时瞥见的，结着暗褐色的痂，像是被什么利器划的。
第二天查房时，主治医师的叹息比听诊器还沉重。"骨髓配型没找到合适的，下周开始要加大剂量。"消毒水味道突然变得刺鼻，林小满把脸埋进枕头，听见隔壁床传来压抑的呜咽。
黄昏时分，老周照例来送饭。保温桶里飘出当归鸡汤的香气，浮油凝成金黄的月牙。"听护士说今天有好转？"老头舀汤的手抖了抖，汤勺磕在桶壁上发出清响。
林小满舀起一勺汤吹了吹，热气扑在镜片上。"老周，你说人死了会变成星星吗？"她突然问，勺子里的汤晃出涟漪。
老头手里的汤勺"当啷"掉进桶里。远处传来轮椅碾过走廊的声音，混着不知哪个病房传来的电视广告声。"会吧，"他弯腰捡勺子，后颈的汗珠顺着脊椎滚进衣领，"天上总得有人看着咱们。"
深夜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答声，林小满数着心跳声失眠。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墙上切出银白的琴键，她忽然看见窗台上多了盆绿萝。叶片上还沾着水珠，在月光下像缀着碎钻。
第三天化疗时，老周往她枕头底下塞了本素描本。牛皮纸封面磨得发亮，扉页夹着片金黄的银杏叶。"画完记得给我看。"老头蹲在床边调试呼叫铃，蓝布裤膝盖处磨得发白。
林小满握着炭笔的手顿了顿。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她画下老周扫落叶的背影，晨光给他佝偻的脊梁镀上金边。画到一半时，护士突然掀帘进来，她慌忙用身体挡住画纸。
第西天夜里，林小满发起高烧。恍惚间听见老周在走廊打电话，沙哑的声音混着电流声："求您再想想办法...孩子才十二岁..."她想支起身子，却被剧烈的头痛按回枕头。
第五天清晨，阳光穿过雾霾照进病房时，老周捧着碗小米粥站在床前。粥面上浮着碧绿的菜叶，他解开围裙擦手的动作带着军人的利落。"张大夫说...说可能有志愿者的配型..."老头眼角的皱纹堆叠起来，像揉皱的报纸。
林小满望着他发红的眼眶，突然想起上周帮他修钢笔时，发现内胆刻着"周卫国，1983"。那时他正用袖口反复擦拭掉落的墨渍，军绿色毛衣袖口磨得起了毛边。
第十天，老周带来个牛皮纸信封。里面是泛黄的旧照片，穿军装的年轻人站在银杏树下，胸章上印着"周卫国"。"我儿子。"他声音突然哽住，照片边缘被得起了毛边，"二十年前...白血病。"
林小满摸着照片里青年温润的眉眼，突然明白保温桶上为什么总带着洗不净的中药味。那些她以为是老周老伴煮的汤药，原来是他每天辗转各个中药铺求来的偏方。
第十五天傍晚，林小满趴在窗台上看老周侍弄绿萝。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盖住了整个窗台。"您儿子当年...疼吗？"她声音很轻，怕惊飞了落在栏杆上的麻雀。
老周修剪枯叶的剪刀停在半空。"他说梦见自己变成小鸟，"老头摘掉手套，掌心的茧子硬得像石头，"说飞过开满蒲公英的山坡时，风里有糖炒栗子的香味。"
林小满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缝间渗出的血珠落在素描本上。老周慌忙掏出手帕，却忘了自己手上还沾着仙人掌的刺。她望着他手背上渗血的针眼，想起昨天帮他包扎时，那些细小的旧伤像爬满藤蔓的老墙。
平安夜那天，整个病房都飘着烤红薯的甜香。老周不知从哪弄来棵小圣诞树，歪歪扭扭地挂在输液架上。林小满的素描本摊在桌上，画满了绿萝、银杏和穿军装的年轻人。
凌晨两点，监护仪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林小满在剧痛中听见老周的吼声穿透走廊，护士们推着抢救车撞开房门。她想抓住老头布满老茧的手，却只握住了冰凉的铁栏杆。
"她最后画了什么？"主治医师翻着病历本问。老周坐在长椅上，膝头摊着本被泪水洇湿的素描。最后一页是穿白大褂的人群，中间有道模糊的光晕，旁边歪歪扭扭写着：谢谢你们变成星星。
葬礼那天，老周把骨灰撒在院后的银杏林里。春风卷起金黄的落叶，他忽然看见有个穿病号服的小女孩站在树下，怀里抱着素描本朝他挥手。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她苍白的脸上，笑容比融化的蜜糖还甜。
后来每个清晨，医院门口都会出现个卖烤红薯的老人。保温桶擦得锃亮，掀开盖子总飘着白糖的焦香。护士们都说，这老头固执得很，谁劝都不肯收摊，除非等到某个戴红领巾的小姑娘出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