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
雨是午后开始下的。
周静站在廊檐下,看着雨丝将庭院里的梧桐树笼在雾蒙蒙的灰青色里。叶子己经黄了大半,风卷着雨掠过枝头,便有三五片打着旋儿落在青砖地上。她伸手接住一片飘到眼前的梧桐叶,叶脉上凝结的水珠顺着掌纹滚落,凉意渗进皮肤。
这是她阔别两年后第一次回到老宅。钥匙插进锁孔时发出的滞涩声响,像极了她此刻滞重的心跳。玄关处积了薄灰,却还能辨认出丈夫的皮鞋留下的浅淡痕迹。林文清总说老房子要有人气养着,可他走后,连空气都像被抽走了温度。
二楼书房的门半掩着,周静的指尖刚触到铜制把手就缩了回来。门轴转动时特有的吱呀声会惊碎某种东西,她知道的。透过门缝望去,深褐色的檀木书桌上摊着翻到一半的《陶庵梦忆》,镇纸压着的宣纸边角己经卷起,墨迹洇成模糊的云团。
"这页你读到'林下漏月光,疏疏如残雪'就睡着了。"她对着虚空轻声道,抬手抚过窗框斑驳的红漆。雨滴顺着褪成米白的亚麻窗帘渗进来,在窗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二十年前的梅雨季,他们就是在这扇窗前给未出世的孩子起名字。文清说若是男孩就叫"听竹",取"竹露滴清响"的意境;若是女孩便叫"枕月",来自他最爱的那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厨房的搪瓷壶还在原处。周静着壶身上磕掉的瓷片,想起某个相似的秋雨夜。文清披着驼色开衫坐在藤椅里煮茶,铁观音的兰花香混着水汽袅袅升起。那时他的手指还能稳稳握住紫砂壶,斟茶时手腕微倾,琥珀色的茶汤在青瓷杯里漾开涟漪。"尝尝看,今年新焙的秋茶。"他把杯子推过来时,袖口蹭到了案几上的松烟墨。
墨香突然变得真切。周静转身望向案几,发现砚台边缘凝着干涸的墨渣。她下意识去拧保温杯的盖子,却在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时怔住——这是文清确诊渐冻症那年她买的,杯底还刻着"平安"的篆体小字。医生宣布诊断结果那日也是雨天,文清站在医院走廊的窗前看了很久的雨,回来时肩头落满细密的水珠。
"要不我们搬到电梯公寓?"她第三次提议时,文清正在给廊下的石灯笼描金漆。画笔悬在半空,一滴朱砂红落在他的手背。"你看这屋檐,"他指着雨帘后模糊的轮廓,"像不像《雨月物语》里书生遇狐的桥段?"笔尖继续游走,将剥落的莲花纹一点点补全。
病情恶化得比想象中快。某个深秋清晨,周静发现文清连调羹都握不住了。银匙磕在骨瓷碗上的脆响惊飞了窗外的麻雀,文清望着洒在《源氏物语》扉页的粥渍,突然笑起来:"这下真成'朝颜'了。"她低头擦拭书页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手背,分不清是粥还是别的什么。
最后一次见到文清是在银杏大道。那日秋雨比往年都冷,青石板路面上飘满金黄的扇形落叶。周静举着伞找了三个小时,终于在第七棵银杏树下看到蜷在轮椅里的身影。藏青色的羊毛围巾被雨打湿成墨色,文清歪着头在看枝头摇摇欲坠的叶子,听见脚步声时睫毛颤了颤。
"该回家了。"她蹲下来整理他滑落的膝毯,发现他右手食指在毯子上画着什么。顺着苍白的指尖望去,水痕勾勒出的依稀是"对不起"的轮廓。雨滴不断落在那三个字上,笔画晕开又重叠,像永远写不完的道歉。
此刻周静站在书房窗前,看着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成溪。文清总说最怕麻烦别人,连离开都选在孩子们去夏令营的日子。救护车的鸣笛声穿透雨幕那刻,她攥着他逐渐冰冷的手,突然想起二十年前那个下着太阳雨的午后。刚搬进老宅的文清赤脚站在回廊上接屋檐水,转身时眼睛亮晶晶的:"你听,雨打芭蕉的声音像不像琵琶轮指?"
阁楼的老式座钟敲响西下时,雨势忽然转急。周静从五斗柜最底层翻出枣红色的羊毛披肩,闻到熟悉的沉香味——这是文清去年生日送她的礼物。当时他手指己经不能打包装结,只能把礼盒推到茶几对面,用眼神示意她打开。披肩内侧绣着"长相守"三个字,针脚歪斜得不像出自老师傅之手。
雨声中隐约传来瓷器相碰的轻响。周静循声走到茶室,发现窗棂的缝隙间卡着半枚风铃。褪色的短册在风里翻卷,露出她熟悉的字迹:"夜雨做成秋,恰上心头。"这是他们初见时文清念过的词句。那年图书馆的落地窗外也下着这样的雨,穿白衬衫的青年站在纳兰词集前,修长手指划过"瘦尽灯花又一宵"的铅字,侧脸被雨水洗得清透。
暮色渐浓时,周静在书桌抽屉里发现一沓未寄出的信。最上面那封写着"给小静",日期是文清离开前一周。信纸上的字迹颤抖如风中蛛丝:"昨夜梦见你穿着藕荷色旗袍在回廊插花,我想唤你,却发不出声音。这些年辛苦你了,原该带你去岚山看红叶的......"
雨还在下。周静把信纸按在胸口,慢慢蜷缩在丈夫常坐的藤椅里。风卷着潮湿的梧桐气息涌进来,恍惚间有人将羊毛毯轻轻盖在她膝头。远处传来渺茫的童谣,像是穿越时光的吉野樱,在秋雨里落成一场不会醒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