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不断理还乱
雨落在咖啡馆的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将霓虹灯光晕染成迷离的色块。苏棠握着铅笔的手顿了顿,素描本上正在勾勒的婚纱裙摆突然洇开一小片墨渍。
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从角落流淌出来,她猛地抬头,看见落地窗外站着的人。雨伞倾斜着遮住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冷峻的下颌,黑色风衣被雨水浸成更深的颜色。那人指间一点猩红明灭,烟灰簌簌落在积水的台阶上。
铅笔啪嗒掉在橡木桌面。七年来她设想过无数次重逢,却没想到会是在给客户量尺寸的咖啡馆。婚纱设计图被雨水洇湿的裙裾,此刻正像极了七年前画室里那张未完成的肖像——画中少女穿着白裙站在梧桐树下,裙角被风掀起温柔的褶皱。
"苏小姐?"对面穿着香奈儿套装的贵妇敲了敲鎏金咖啡杯,"我要在婚礼上戴的那套翡翠首饰,设计稿什么时候能出来?"
玻璃窗外的身影忽然动了。雨伞抬起时,苏棠看见那人左耳垂的银质耳钉,在雨夜里闪着冷光。七年前美院后巷的烧烤摊,少年把烤得焦香的鸡翅放进她碗里,耳钉在路灯下晃成细碎的星子:"等毕业展结束,带你去滇南看翡翠矿。"
"苏小姐!"贵妇的钻石戒指在眼前晃了晃,"你脸色怎么这么差?"
钢琴曲正弹到那段缠绵的琶音。窗外的人转身离去,风衣下摆扫过玻璃,苏棠突然站起来,素描本哗啦一声带翻了咖啡杯。深褐色的液体漫过设计稿,翡翠项链的图纸在拿铁泡沫里渐渐模糊。
她冲出咖啡馆时雨下得更急了。高跟鞋踩进积水,浅灰色羊绒大衣被雨水打湿成铅云的颜色。那个身影在马路对面正要钻进出租车,她突然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雨水灌满的深井。
红灯开始闪烁。出租车尾灯在雨幕中晕成两团猩红的光斑,苏棠踉跄着追过斑马线,忽然听见尖锐的刹车声。黑色宾利堪堪停在她身前半米,挡风玻璃后的男人摇下车窗,左耳银钉闪过寒光。
"找死?"林述的声音比雨水更冷。他握着方向盘的左手戴着铂金婚戒,食指关节有道新鲜的伤口,正在往外渗血珠。
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七年前画室里,少年握着炭笔的手指也是这样骨节分明,只不过那时缠着创可贴——他说是在篆刻课上被刻刀划伤的。而现在那道伤口横贯食指,像条狰狞的蜈蚣。
"林先生要结婚了?"她听见自己带着笑意的声音,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定制婚戒的话,我们工作室最近有优惠。"
绿灯亮起的瞬间,宾利猛地加速。苏棠站在原地,看着雨刷器在车窗上划出半透明的扇形。后视镜里,林述的婚戒在仪表盘冷光里泛着金属的色泽,倒映出她湿透的身影,像一幅被雨水泡皱的旧画。
第二天在珠宝店见到林述时,苏棠正在给模特调整翡翠耳坠。晨光透过落地窗洒在玻璃展柜上,那些陈列的婚戒在丝绒衬垫上泛着温柔的光晕。她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混着女士香水的尾调。
"听说苏设计师对翡翠首饰很有研究。"林述的声音贴着耳后传来,温热的气息拂过她颈侧。苏棠手一抖,翡翠耳坠的银钩在模特耳垂上划出细小的血珠。
转身时撞进他怀里,薄荷烟草的气息扑面而来。林述左手扶着她的腰,婚戒硌在脊椎第三节,冰凉的触感让苏棠想起七年前美院画室的冬天。那时他总爱把冻红的手伸进她围巾里取暖,指节上的炭笔灰蹭在她锁骨,在浴室要搓好久才能洗掉。
"林先生未婚妻没一起来?"苏棠后退半步,翡翠耳坠在晨光中轻轻摇晃。她今天特意穿了高领毛衣,遮住锁骨下方那个淡青色的疤痕——是当年林述刻的玉石印章失手砸伤的。
林述从西装内袋掏出丝绒盒子,打开时蓝宝石在晨光中流转着深海般的幽光:"她说要最特别的婚戒,但我总觉得少了点什么。"他的目光扫过苏棠空荡荡的无名指,"听说苏设计师至今单身?"
玻璃展柜突然映出七年前的画面。美院后山的玉兰树下,少年单膝跪在飘落的花瓣里,举着亲手雕的翡翠戒指:"等我能设计出最完美的婚戒,就给你补上正式的求婚。"那枚戒指最终被她留在宿舍抽屉,压在未完成的肖像画稿下。
"每颗蓝宝石都有独特的星芒。"苏棠接过戒指时,林述的指尖擦过她掌心,"就像..."他突然握住她的手,婚戒压在她无名指根,"有些东西看着消失了,其实永远刻在宝石内部。"
下班时又开始下雨。苏棠站在珠宝店廊檐下,看着雨水在青石板上溅起银亮的水花。身后传来打火机清脆的声响,薄荷烟味混着雨水的气息漫过来。
"送你。"林述撑开黑伞,伞骨上凝着细小的水珠。七年前他总是忘记带伞,两个人挤在便利店买的透明雨伞下,他的校服外套裹住她湿透的肩膀,雨水顺着伞骨流进后颈。
出租车后座很窄,林述的膝盖抵着她的。苏棠望着车窗上蜿蜒的雨痕,听见他解开西装袖扣的声响。转过第三个路口时,他突然握住她的手腕,冰凉的婚戒贴着她跳动的脉搏。
"当年为什么走?"他的呼吸带着威士忌的味道,"毕业展那天我带着戒指出现在画室,只看见满地碎纸——那张画着我的自画像,你撕得可真干净。"
苏棠的指甲掐进掌心。七年前的暴雨夜,父亲派来的司机等在美院门口,行李箱里装着母亲化疗的药费单。她撕碎所有画稿时,窗外的雨也是这样敲打着画室玻璃,把林述留在她速写本上的字迹晕成蓝色的泪痕。
电梯停在二十三楼。感应灯亮起的瞬间,林述把她按在冰凉的金属墙面上,婚戒硌得肩胛骨生疼。他的吻带着血腥气,食指伤口渗出的血珠蹭在她唇角,像那年刻刀划破手指时滴在画纸上的红。
"你这里..."他的拇指按在她锁骨下方,"我刻的印章还在吗?"西装外套滑落在地,翡翠袖扣撞在大理石地面,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暴雨拍打着落地窗,苏棠在月光下摸到床头柜上的丝绒盒子。蓝宝石婚戒在黑暗中泛着冷光,内圈刻着花体字母L&S。七年前她离开时带走的唯一东西,是画室角落里那张未完成的肖像——少年侧脸映着天光,耳钉在画纸上晕开一小片银灰。
晨光染白窗帘时,枕边己经空了。苏棠走到画架前掀开防尘布,未完成的肖像上,少年指间的婚戒正闪着幽微的蓝光。她举起刻刀划开画布,翡翠手镯突然从腕间滑落,在满地晨光中碎成十七段晶莹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