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人家
青溪镇的雨总下得缠绵,周叙白站在斑驳的石桥上,看雨滴在河道里砸出千万个银圈。对岸的"沈记船厂"木牌被雨水泡得发胀,漆色剥落处露出灰白的木茬,像老人缺了牙的豁口。
他记得十二岁那年,船厂主人沈师傅用刨刀刮木料,木香混着河水的腥气在空气里浮沉。青梧就蹲在船坞边上,辫梢沾着刨花,把雕坏的木鸭子偷偷往他手里塞。"阿白,这个给你。"她鼻尖沾着木屑,眼睛比桥下的河水还亮。
船厂里传来电锯的尖啸,周叙白踩着湿滑的青苔台阶往下走。铁门开着,满地碎木料里站着穿工装裤的姑娘,马尾辫随着切割动作左右摇晃。她转身时,手里的角磨机溅起一串火星。
"青梧?"周叙白在机器轰鸣里提高声音。火星突然灭了,沈青梧摘掉护目镜,右脸颊有道新鲜的木刺划痕。
"周大摄影师还记得回来看棺材?"她踢开脚边的木屑,露出半截雕着莲花纹的船板。二十年前他们在这块船板上玩跳房子,沈师傅举着竹扫帚追出来,说这是要给城里博物馆修的明代画舫。
周叙白的相机包滴着水,镜头上蒙着层白雾。他想起上个月在巴黎参展的那组江南水乡照,评审指着雾中拱桥说这构图有马远笔意。可真正的马远笔意正在他眼前朽烂——船坞里堆着发黑的木料,梁柱间结满蛛网,唯一鲜亮的是墙上的拆迁通知,红印章像溅在宣纸上的血。
"我爸走前接的最后一单是修镇东石桥。"沈青梧用砂纸打磨船板上的焦痕,"他说宋朝的桥墩里藏着镇水兽,得用老法子换木桩。"她突然笑起来,眼角细纹里嵌着木粉,"开发商说那是危桥,混凝土浇两天就能完事。"
后院的雨棚漏雨,水珠砸在未完工的木船上。周叙白看见工作台上摆着半截雕坏的龙头,龙须蜷曲处留着细小牙印——小时候青梧总啃木头练习雕刻。现在那旁边搁着止痛膏和风湿贴,玻璃罐里泡着乌黑的药酒。
"昨晚他们来量地。"沈青梧往榫卯接口抹鱼鳔胶,胶刷刮过木纹发出沙沙声,"说这儿要建民宿区,弄个仿古码头给游客拍照。"她突然拽过周叙白的手按在船板上,"你摸,老杉木芯是温的,塑料仿木纹地板比尸体还凉。"
雨下大了,河水漫过系船的石桩。沈青梧从神龛里请出沈师傅的遗像,照片边缘被香火熏得焦黄。"我爸说修桥补路是积阴德。"她往铜炉里插新香,烟柱在潮湿空气里站不首,"现在他们说要让古镇'活起来'。"
周叙白想起十年前离乡时,青梧攥着雕花木簪追到渡口。簪头喜鹊的翅膀断了一截,她眼睛比簪子上的螺钿还亮:"等我学会修拱桥,就把镇里七十二座桥都刻上暗记。"渡船拐弯时,他看见她单薄身影渐渐被雨雾吃掉,像宣纸上晕开的一点墨。
此刻沈青梧从工具箱底抽出泛黄的图纸,宋式叠梁拱的构造线被泪水泡得模糊。"昨夜我梦见桥塌了。"她手指拂过父亲的字迹,"镇水兽在河底哭,它的石头眼睛变成真眼睛。"
拆迁队来的那日,蝉声撕心裂肺。周叙白正在拍船厂梁架上的燕子窝,忽然听见金属撞击声碾碎晨雾。沈青梧抄起雕花凿挡在挖掘机前,工装裤上沾着青漆,像幅未干的写意画。
"桥西的张家瓦当被你们敲碎那天,地下渗出的水都是咸的。"她声音比电锯声更尖利。包工头嚼着槟榔笑:"沈师傅要在天有灵,肯定劝闺女早点嫁人。"几个工人去扯墙上的斗拱模型,椽子上的灰簌簌落在沈师傅的遗像上。
周叙白按下快门时,闪光灯惊飞梁间的燕子。后来这张照片在摄影展上被命名为《最后的飞檐》,拍卖款恰好够买下沈家船厂三个月的工期。开展那夜,青梧从老家寄来木盒,里面是用桥墩老木新雕的镇水兽,兽爪里抓着颗鹅卵石,石上刻着极小的莲花。
冬至前一天,周叙白在新闻里看到青溪古桥坍塌。镜头晃过断裂的宋式叠梁拱时,他认出某处榫卯闪着金粉——那是青梧偷偷补的暗记。救援队从河里捞起她的工装外套,口袋里装着半截雕刀和婚礼请柬,新郎名字的位置空着,日期停在拆迁通知到期那天。
第二年梅雨季,新修的仿古商业街挂满红灯笼。游客在玻璃栈桥上摆拍时,常看见戴护目镜的姑娘蹲在河滩上捡碎木片。有个摄影师总在黎明前来拍残桥,有人说看见断桩上开出木雕的莲花,但凑近看不过是积雨形成的水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