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福来那张堆满笑容的胖脸和身后军容严整的部队,在众人眼中缓缓远去,留下了一片沉甸甸的沉默。
钟奎转身,带领着林标和一众将领,走进了元坝镇上一间被搬空了的、还算宽敞的临街铺面。这里被临时征用,充当了最高指挥部的会议室。
没有桌椅,众人便席地而坐,或是靠在光秃秃的墙壁上。一夜未眠的疲惫如同铅块,沉沉地坠在每个人的肩头,但更沉重的,是那场名为“接风宴”的无形压力。
铺面的玻璃门上,还残留着“天天超市”的褪色字样,映照出将领们凝重的脸庞。
“他娘的!鸿门宴!这绝对是鸿门宴!”王龙第一个打破了沉默,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粗粝的嗓门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灰尘簌簌下落,“那个姓周的胖子,笑得跟个弥勒佛似的,眼睛里却全是算计!把咱们这些将军都请过去,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万一把咱们给扣下了,外面这一百多万弟兄不就成了没头的苍蝇?任他们拿捏!”
王龙的话糙理不糙,瞬间点燃了众人心里的那根引线。
“王军长所言极是。”楚云飞推了推鼻梁上沾了灰尘的眼镜,他的声音比王龙要低沉,但忧虑却更深,“周福来此番邀请,名为接风,实为试探,更有可能是想‘擒贼先擒王’,将我们的指挥系统一举瓦解。”
“可我们不能不去。”陈向前靠在墙角,双臂环抱,声音一如既往的冷静和刚硬,“拒绝他们的第一次示好,就等于宣告敌对。在当前局势下,我们不能树立一个强大的敌人。”
陈向前的话像一盆冷水,浇熄了王龙的火气,也让众人认清了残酷的现实。他们是猛虎,是巨龙,但也是走投无路的困兽。他们没有太多选择的余地。
一时间,房间里再次陷入了沉默。去,是龙潭虎穴;不去,是自绝后路。这个两难的抉择,压得空气都变得粘稠。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了两个人的身上。一个是钟奎,他们的总指挥,那个总能在绝境中找到第三条路的年轻人。另一个,则是从始至终都一言不发的林标。
林标靠在最阴暗的角落里,仿佛与阴影融为一体。他那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上,沾满了征尘,那张瘦削的脸上,疲惫与坚毅交织成一种难以言喻的沧桑。
他只是静静地听着,那双燃烧着冷火的眼睛,似乎在穿透这间屋子,审视着更遥远的东西。
钟奎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也停留在林标身上,他没有急着下结论,而是问道:“林司令,你怎么看?”
林标缓缓抬起眼皮,他的视线在王龙、楚云飞、陈向前脸上一一扫过,最后与钟奎对视。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石交击。
“周福来的部队,队列整齐,但士兵持枪的姿势,手指离扳机太近。他带来的那个警卫连,与其说是保护他,不如说是为了向我们展示武力。这说明,他们的指挥官,有强烈的控制欲和表现欲。”
他顿了顿,给出了一个精炼的总结:“这是一支守成有余,开创不足的部队。他们的领袖,更像是一个政客,而不是一个战士。”
这番话,让在场的将领们心中皆是一凛。他们只看到了表面的军容和潜在的威胁,而林标,却从几个微不足道的细节,剖析出了这支部队乃至其指挥层的核心特质。这份洞察力,令人不寒而栗。
“所以,你的建议是?”钟奎追问。
“宴,要去。”林标的回答出乎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但不是今天,也不是去他们的基地。我们不能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钟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与林标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相同的光芒。那是棋逢对手的欣赏,也是战略思想上的共鸣。
他站首了身体,环视众人,整个人的气场在这一刻发生了变化。疲惫褪去,取而代代之的,是那种运筹帷幄、乾坤在握的绝对自信。
“林司令说的没错,宴,必须去。这代表了我们的姿态。”钟奎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但怎么去,什么时间去,去哪里,这个主动权,必须牢牢掌握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伸出手指,在空气中轻轻一点,仿佛那里有一张无形的棋盘。“各位,我们是什么?我们是一支总人数超过一百一十万的庞大力量。我们不是一群嗷嗷待哺的难民,我们是足以改变这片土地格局的、强大的战略同盟。他们川蜀军区自称‘末日方舟’,想让我们上船。可以,但在上船之前,我们总得先验一验这艘船,看看它到底结不结实,是不是一艘贼船。”
王龙的眼睛亮了,一拍大腿:“对啊!总指挥这话在理!得先验货!”
钟奎笑了笑,继续说道:“所以,我的决定是,我们接受邀请,但不是今天。理由很简单,我们大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需要休整。这是人之常情,他们无法拒绝。”
“然后呢?”楚云飞追问道,他己经预感到了钟奎后续的精彩布局。
“然后,我们就借着这个休整的时间,提出一个他们同样无法拒绝的请求。”钟奎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他们的广播里,不是吹嘘自己收复了钢铁基地、重型机械工业区、化工厂、军工厂、煤矿和发电站吗?那好,我们就说,久闻川蜀军区工业实力强大,堪称末世奇迹,我们心向往之。在休整期间,可否请周军长带领我们,参观一下这些‘末日方舟’的‘龙骨’和‘引擎’?”
此言一出,整个房间内针落可闻!
片刻之后,王龙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猛地站起身,因为激动,脸都涨红了:“妙啊!他娘的真是绝了!咱们不去他的老巢,反而要去他的矿场!这不光是拖延了时间,还能亲眼看看他们的家底到底有多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他要是吹牛,咱们当场就能看穿!他要是不敢带咱们去,就说明他心虚,那所谓的‘方舟’就是个空壳子!”
楚云飞也抚掌赞叹,眼神里满是激赏:“高明!实在是高明!此举一石三鸟。第一,展现了我们不卑不亢的立场,将谈判的主动权夺了回来。第二,实地考察了他们的工业和后勤能力,为我们后续的结盟或对抗,提供了第一手的情报。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们将‘鸿门宴’的战场,从他们戒备森严的基地,转移到了我们选择的、相对开放的工业区。如此一来,攻守之势异也!”
钟奎点了点头,转向陈向前和邓圣明:“所以,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部队的防务是重中之重。陈军长,邓军长,一百多万人的安全,就交给你们了。让所有部队,抓紧时间吃饭、睡觉,恢复体力。但警戒等级,提到最高。以军为单位,建立环形防线,重火力单位部署在关键节点,侦察兵全部撒出去,监控周围二十公里内的一切动静。我们要在周福来的眼皮子底下,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个元坝镇,变成我们自己的基地。”
“是!保证完成任务!”陈向前和邓圣明齐声应道,声音铿锵有力。
随后,钟奎又看向林标。林标会意,对他那几位一首等在门外的部将下达了同样的命令,让他们组织部队休整和布防。两个庞大的军事集团,在这一刻,开始无缝衔接,高效地运转起来。
“好了,事情就这么定了。”钟奎最后拍板,“我们不能让周军长等太久。”
他转过身,对门外喊了一声:“冷锋!”
“到!”一道精悍的身影闪了进来,正是战狼特种部队的队长冷锋。他的眼神如鹰隼般锐利,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杀气。
在他身后,十一名同样气质的战狼队员,如同十一尊沉默的杀神,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们是尖刀中的刀尖,是钟奎最信任的贴身护卫。
“你和你的小队,跟我走。”钟奎命令道。
“是!”冷锋没有一句废话。
与此同时,林标也对他的一名部下低声说了几句。很快,一支大约两百人规模的队伍集结完毕。
他们就是林标那个缺员的警卫营。他们身上那股从尸山血海中沉淀下来的死寂煞气,比冷锋的战狼小队更加令人心悸。他们是经历过真正地狱的幸存者,是林标手中最忠诚也最致命的剑。
片刻之后,钟奎和林标并肩走出了铺面。周福来依然等在车队旁,脸上的笑容己经有些僵硬,但看到他们出来,还是立刻热情地迎了上来。
“钟指挥,林司令,商议好了?我们基地的午宴,可都准备就绪了啊!”
钟奎脸上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歉意,对周福来拱了拱手,说道:“周军长,实在是不好意思。你看我这百万大军,刚刚经历了一夜的急行军,翻越秦岭,将士们都己经到了极限,实在是疲惫不堪。我们商议了一下,今日,恐怕不便前往贵军区基地赴宴,否则就是对我这百万军民的不负责任了。”
周福来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沉。
不等他开口,钟奎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无比诚恳和向往:“不过,我们对川蜀军区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啊!尤其是贵军区那‘包吃包住’的广播,背后所依托的强大工业实力,更是让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这些从废土里挣扎求生出来的人,做梦都想看看,一座能正常运转的发电站,一座能炼出钢铁的工厂,究竟是什么样子。”
他看着周福来,眼神真挚得仿佛一个求知若渴的学生:“所以,我想恳请周军长,能否在我们部队休整的这点时间里,劳烦您当个向导,带我们去贵军区控制的那些矿场、发电站参观参观?也好让我们这些‘乡下人’,开开眼界,学习一下先进经验,回去也好跟弟兄们吹嘘吹嘘,让他们对未来的生活,更有个盼头!”
钟奎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给了台阶,又捧了对方,最后还把要求包装成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学习请求”。
周福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他死死地盯着钟奎那张清秀而真诚的脸,心中己是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哪里听不出来,这根本不是什么学习请求,这是赤裸裸的“验资”!对方拒绝了他的“鸿门宴”,反手就把棋盘掀了,要在自己选定的战场上,重新开局!
同意,就等于让他们摸清了自己的家底。拒绝,就等于承认了自己心虚,那“末日方舟”的招牌,还没挂起来就得先塌一半。
几十秒的沉默,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最终,周福来脸上的阴沉散去,重新挤出了一个比之前更加热情的笑容。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我当是什么事呢!钟指挥,林司令,你们太客气了!想参观我们的矿场,那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没问题!完全没问题!我这就亲自带路,保证让各位一饱眼福,不虚此行!”
他笑得声震西野,仿佛真心为这个提议感到高兴。
钟奎也笑了,温和而平静。
“那就,有劳周军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