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西月廿六，卯时初刻。
李焕站在中书省政事堂前，手中的《两税法草案》用陇右道苜蓿纸重新装订，分银图残片夹在 "市税折银" 条目之间。春杏连夜绣制的獬豸纹封泥还带着针线香，与大明宫传来的龙脑香气在晨雾中交织。
"李典狱来得巧，" 老宦官王承恩不知何时立在檐下，手中托着的银盘里放着尚食局新出的胡麻饼，"裴大人昨夜批阅陇右道军报，见着苜蓿纸的纹路，竟问起 ' 陇右府兵李校尉 '—— 怕是记起你父亲了。"
政事堂的铜门 "吱呀" 开启，中书舍人王大人的青衫上绣着清晰的北斗纹，与乱葬岗死者的刺青如出一辙。他扫过李焕手中的草案，目光在封泥的獬豸纹上顿住："听闻你在查无主尸身？某家倒觉得，市井流言不足为信。"
李焕注意到王大人靴底沾着的红胶土 —— 与乱葬岗土质相同，袖口还缠着半片靛青布。他忽然想起春杏的话："市署织作匠首被挑断手筋前，曾在袖口缝过十二道星纹。" "回大人的话，" 他刻意提高声音，"无主尸身的刺青，与右藏库银铤星象一一对应，怕是有人想毁去分银图的活证据。"
政事堂内传来茶盏相碰的脆响，王承恩突然轻咳三声。李焕知道这是催促，忙将草案呈上："卑职在草案里附了条陈，提及市税银流向范阳、成德等镇，恐与《考课令》中 ' 诸镇军饷不得私征 ' 相悖。"
中书令裴垍的目光从案头抬起，这位两税法的核心推动者，眼中竟映着李焕胸前的獬豸补子："听说你父亲曾在陇右道戍边？" 他抽出分银图残片，指尖划过上面的北斗尾端，"开元二十六年的分银，有三成走了陇右道，你可知道为何？"
李焕跪下时，膝盖压在政事堂地砖的獬豸浮雕上："家父临终前说，那年陇右军的冬衣，用的是市署织坊的靛青布，布纹里藏着星象 —— 如今看来，正是分银图的暗记。" 他忽然想起妹妹小满信中提到的 "张二哥"，那个总在陇右道商队出现的身影，"卑职查得，星槎商团的护粮队里，有位张姓校尉，与家父同属一营。"
裴垍的手指在残片上顿住，与王承恩交换了个眼色。李焕知道自己触到了关键：当年陇右军的冬衣，正是市税银铸成的胡饼银铤所换，而张二哥很可能是分银图的重要证人。
返回县署途中，李焕绕道鬼市寻找李之涣。举子正在教流浪儿辨认星象，见他到来，悄悄塞过片碎银铤："昨夜张二哥托人带话，说陇右道的苜蓿纸，其实是星槎商团的密码本 —— 每道纸纹对应不同的分银数目。"
午后的狱牢，春杏正在用织机梭子在囚衣上演示分银图："十二道星纹对应十二架织机，" 她指着自己肩头的坊图刺青，"朱雀大街是北斗中轴，每道坊墙的砖缝数，正是银铤的重量。" 易卜拉欣忽然抬头，手中的粟特文书信抖落："商团传来消息，范阳的银铤正在熔铸，模子是... 是陇右道的府兵甲胄。"
李焕猛然想起父亲遗留的《府兵甲胄图》，连忙赶回吏舍。展开图卷时，甲胄的鳞甲纹路竟与春杏的坊图刺青重合 —— 每片鳞甲对应一个分银点，陇右道的军饷，就这样藏在府兵的甲胄里，随着戍边将士的脚步，流向各个藩镇。
更鼓初响时，值房小吏送来新的《暴骨牒》：城南乱葬岗新发现具男尸，右手小指缺失，怀中抱着半幅《府兵甲胄图》。李焕认出那是父亲图卷的副本，图角用密蜡写着："张二哥在陇右驿馆，速来。"
子夜，他带着春杏的刺青拓片和易卜拉欣翻译的商团密信，敲响了陇右道驻京驿馆的门。开门的驿丞见到獬豸补子，突然跪下："李典狱可算来了！张校尉三天前被人挑断手筋，临终前说... 说陇右军的冬衣里，缝着分银图的完整暗纹。"
驿馆的油灯下，张二哥的右手紧紧攥着片苜蓿叶，叶面上用鲜血画着个残缺的獬豸 —— 那是父亲当年教他的暗号。李焕忽然明白，十年前的宫火案、市税案、陇右军饷案，原来早就在父亲那代人的甲胄里，埋下了交织的经纬。
长安城的晨钟响起时，李焕站在驿馆门前，看着春杏连夜赶制的素衫样本，针脚间藏着完整的分银图暗纹。他知道，当这件素衫呈给裴垍时，当苜蓿纸的密码被破译时，这场横跨十年的官场博弈，终将在他这个九品小吏的笔尖下，现出最真实的模样。
这一日的县署狱牢，春杏开始教囚徒们绣制陇右道的苜蓿纹，易卜拉欣则在整理张二哥遗留的商团密信。李焕摸着父亲的甲胄图，忽然听见春杏轻声说："我爹说，长安城的每道坊墙，都是用百姓的血汗砌成的 —— 我们绣的不是暗纹，是让阳光照进每道墙缝的针脚。"
他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空，忽然觉得长安城不再是冰冷的棋盘，而是由无数像春杏、易卜拉欣、李之涣这样的人，用体温和心血织就的巨幅锦缎。而他胸前的獬豸补子，终将成为这匹锦缎上，最微小却最坚韧的一根经线，永远朝着真相的方向，笔首地伸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