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和十年三月十一,辰时初刻。
李焕跟着县尉赵大人的青骢马穿过西市,晨露未晞的石板路上,胡商的骆驼队正驮着香料经过市令署前的旌善亭。他摸着腰间新换的铜鱼符 —— 昨夜县尉赏赐的五品以下吏员通行符,在晨光中比往日的木牌重了几分,却也烫了几分。
市令署正门的朱漆己剥落,门楣上 "市易平准" 的匾额被油烟熏得发黑。刘市令身着绿袍迎出,腰间所佩鱼符的装饰纹路,比县尉的竟还多出三道。李焕注意到其袖口绣着的水波纹,正是主管市易的官服纹样,与《舆服志》记载分毫不差。
"赵县尉今日怎有闲情莅临?" 刘市令的目光扫过李焕胸前的獬豸补子,嘴角微挑,"莫不是为那几个刺客尸首?张某己行文金吾卫,是流窜贼匪所为。" 县尉抚须笑道:"刘某怎的忘了?昨日崔勾检刚赞县狱吏事整肃,张某便想着来市署讨教平准账册的记法。"
这话暗藏机锋。唐代市署掌管 "三贾均市",每月需将物价账册报尚书省,若有吞没市税,必在账册中留下痕迹。李焕随二人转入后堂,见满墙架上整齐码着《市肆簿》《平准账》《商税抄》,每册封面都贴着不同年份的封泥,其中元和七年的账册封泥竟有三层重叠 —— 这是频繁改账的痕迹。
"李典狱,你且去核对元和七年的商税底档。" 县尉忽然开口,"听闻你对《杂令》中 ' 邸店租赁税 ' 条目颇有心得?" 李焕领命走到架前,指尖抚过泛黄的纸页,发现该年西市邸店税比前年骤增三成,却无对应的商户增册,显然是在旧账上虚增税额。
更深处的账房内,算盘珠子的声响与窗外的市令署鼓声交错。李焕翻开《邸店赁籍》,在第三十七页发现王福的名字:"租赁西市丙字三号邸店,年税二十贯,实缴十五贯"—— 与他前日在王福邸店找到的账册记载相差五贯,正是被吞没的市税。
"典狱大人看够了么?" 忽然有人在身后低语,市署录事参军抱着新收的商税银铤站在阴影里,"市税账目干系重大,若有错漏,怕是要按《厩库律》杖责三十。" 李焕转身,见其袖口沾着靛青颜料,与王福尸身旁的碎布颜色相同,心中暗惊 —— 这正是制作囚衣的染料。
回到前堂时,县尉与刘市令的谈话己转入寒暄。李焕注意到刘市令案头摆着新沏的龙膏酒,酒香中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味,与王福炕几上的残酒气味相似。他忽然想起《唐本草》中记载,乌头毒混于酒中,初尝微苦后回甘,正是此味。
"赵某今日来得仓促," 县尉起身时袖中滑落一页纸,正是陈西所写的 "崔勾检与刘市令共分市税","刘某若得空,不妨看看这市井流言。" 刘市令的脸色瞬间阴沉,目光如刀扫过李焕,却见他正低头盯着地面的砖缝 —— 那里嵌着半枚带钉皮靴的鞋印,与西市斗殴案现场的痕迹完全一致。
午后返回县署,李焕在狱政房撞见正在焚烧文书的典史王承宗。"典史大人,这是元和七年的《市税抄》副本..." 他伸手欲抢,却被王承宗甩脱:"少管闲事!崔勾检今早派人来说,市署旧账无需深究。" 火盆中腾起的纸灰落在李焕新换的鱼符上,将 "市税" 二字烧得残缺不全。
酉时探监,陈西的牢中多了个陶碗,盛着新煮的麦仁粥。"大人今日去了市署吧?" 陈西盯着他胸前的鱼符,"刘市令当年就是用这龙膏酒灌醉我,逼我在假账上按手印... 您闻闻这粥,是不是有股子杏仁味?" 李焕一惊,舀起一勺用验毒针试探,针尖立即泛黑 —— 果然有人在粥里下了毒。
他猛地掀翻陶碗,粥汁泼在草席上,竟将陈西昨日画在席角的市署平面图腐蚀出焦痕。"他们要灭口!" 陈西蜷缩到墙角,露出后颈被指甲抓烂的刺青,"十年前吞没的市税银,都藏在西市波斯邸店的地窖里,账册编号与囚衣暗纹对应..." 话未说完,狱外突然传来喧哗,金吾卫的马蹄声震得牢墙发颤。
李焕冲出牢房,见五名金吾卫正持着尚书省牒文闯入:"奉崔勾检之命,提审囚徒陈西!" 牒文上的朱笔批文写着 "涉及京畿要案",却未注明具体罪名。他想起《狱官令》中 "州县不得擅自移交人犯" 的条文,正要阻拦,县尉赵大人的贴身侍从己递来眼色 —— 那是暗示他暂避锋芒的信号。
更鼓初响时,李焕独自坐在吏舍,借着月光比对从市署带回的账册残页。纸上的数字在眼前游动,渐渐与陈西所说的地窖编号重合。他摸出从市署录事参军袖口蹭到的靛青粉末,与囚衣碎布放在一起,发现布纹暗线竟组成 "市税" 二字的变体 —— 这正是三年前失窃囚衣的特殊标记。
窗外,西市方向传来骆驼的嘶鸣,惊起栖在狱墙上的夜鸦。李焕忽然想起今早经过旌善亭时,看见的那通 "匿名举报碑",碑身上新刻的字迹尚未填红,却分明写着 "市署刘令吞没商税,勾检崔某坐地分赃"。他知道,这通石碑将在明日卯时被立在市署门前,成为搅动长安官场的第一块砖石。
这一夜,李焕没有点灯。他摸着鱼符上被纸灰烫出的凹痕,听着远处市令署方向传来的叱骂声,忽然明白所谓慢节奏的吏事,原是要在每一页账册的褶皱里、每一道牒文的墨痕中、每一次官场的寒暄间,耐心等待真相像靛青染料般,在时光的浸染中慢慢显形。而他胸前的獬豸补子,终将在这漫长的等待与查勘中,褪去初任时的青涩,染上属于京畿吏员的深沉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