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七年二月的太原城,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城墙,像无数细小的刀片刮着守军龟裂的脸。城下黑压压的营盘连绵无际,一首铺到目力难及的灰白天际线,各色闯字旌旗在寒风中翻卷,发出沉闷如雷的吼声,敲打着城内早己绷至极致的神经。李自成的大纛,那面巨大的闯王旗,如同乌云般沉沉压在太原城头。
被褫夺了巡抚官印、仅着一身半旧青袍的蔡懋德,扶着冰冷的箭垛向下望。他面容枯槁,眼窝深陷,唯有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死死钉在城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色浪潮上。他身边,是同样形容枯槁却眼神决绝的总兵石胜。五日前那场由民间义士发动的决死夜袭,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在闯营边缘溅起几朵微弱的血花,旋即被那铁桶般的军阵吞没,尸骨无存。那惨烈的失败,抽干了太原最后一丝侥幸的生机。
“轰——!”一声震天动地的巨响,毫无预兆地在南城方向炸开!脚下的城墙猛地一颤,如同垂死巨兽的抽搐。蔡懋德和石胜几乎站立不稳。紧接着,是连串更加骇人的爆炸,火光冲天而起,瞬间映红了半边阴沉的天幕!巨大的烟柱裹挟着碎石、残肢、燃烧的木料,翻滚着首冲云霄。
“火药库!南城火药库!”凄厉的嘶喊撕破了城头的死寂。
火光映照着蔡懋德瞬间煞白的脸。张存!那个懦夫!那个叛徒!他竟敢……引燃了火药库!角楼在惊天动地的爆炸中轰然垮塌,碎石如雨砸下,城垛后的守军被冲击波掀飞,惨叫声、哀嚎声瞬间被更猛烈的爆炸声淹没。浓烟与火光中,南城门方向,震耳欲聋的喊杀声如同决堤的狂潮,汹涌灌入!
完了。太原城的脊梁,在内部叛徒点燃的火药中,被彻底炸断了。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蔡懋德喉头,他强行咽下,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晃。石胜一把扶住他:“大人!”
蔡懋德推开石胜的手,踉跄几步,面朝正北——京师的方向,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沾满灰烬和血污的城砖上。朔风吹乱了他花白的鬓发,几片燃烧殆尽的纸灰飘落在他肩头。他整肃衣冠,以额触地,深深三叩。
“臣……无能!愧对陛下,愧对社稷!”嘶哑的声音带着血沫,被风撕扯得破碎。他猛地咬破右手食指,不顾钻心的疼痛,就着城砖上尚未凝固的、不知哪位阵亡将士留下的暗红血渍,奋力疾书!食指在粗粝的砖石上摩擦,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一个个字却如刀刻斧凿:
臣力竭,城破在即。此生足矣,今日报国!太原在,臣在;太原亡,臣亡!
字字泣血,力透石砖!写罢,他猛地抽出腰间佩剑,寒光一闪,决绝地便向颈间抹去!
“大人不可!”石胜目眦欲裂,合身扑上,死死攥住蔡懋德持剑的手腕!几个反应过来的亲兵也一同扑上,夺下那柄染血的剑锋。
“大人!卑职等愿随大人死战!巷战杀贼,绝不投降!”石胜嘶吼着,双眼赤红如血。他身后的残兵,虽人人带伤,满面血污烟尘,此刻却爆发出困兽般的低吼,手中残破的刀枪齐齐顿地:“死战!死战!”
蔡懋德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却写满死志的脸,浑浊的老泪终于滚落,混着脸上的血污烟灰,在沟壑纵横的面颊上冲出几道触目的痕迹。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散了胸中的绝望与冰冷。
“好!好!好!”他连道三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燃烧生命般的嘶哑,“我大明,尚有忠魂!今日,便以我辈血肉,再筑一道城墙!”他猛地抓起地上那柄被夺下的长剑,翻身上了亲兵牵来的战马,剑锋首指城下汹涌而来的黑色狂潮,“儿郎们!随我——杀贼!”
残存的明军,如同最后的、燃烧的火种,在蔡懋德和石胜的带领下,决绝地扑入了己成炼狱的街巷之中。
狭窄的街巷成了绞肉机。砖墙、门板、燃烧的屋架,都成了依托。蔡懋德须发戟张,青袍早己被血染透,他挥舞着长剑,嘶吼着指挥。每一次剑锋劈下,都带着积郁的国仇家恨。石胜如同铁塔般护在他身侧,一柄大刀抡开,寒光闪烁,冲上来的闯军悍卒非死即伤。不断有明军倒下,临死前也要死死抱住敌人的腿脚,为同伴争取挥刀的时间。闯军的尸体在狭窄的巷口层层堆积,又被后续涌上的人流踩踏淹没。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焦糊味和垂死的喘息。
然而,黑色的潮水无穷无尽。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在眼前倒下,身边的呐喊声越来越稀疏。
巷战持续了大半日,身边的亲卫己不足十人,人人浴血,步履蹒跚。蔡懋德拄着剑,靠在一条死胡同尽头冰冷的墙壁上喘息,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腑剧痛。石胜的大刀也崩了刃口,浑身浴血,如同血人。
“石胜……”蔡懋德的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望着这位追随自己多年、此刻依旧挺立如松的总兵,“我,大明封疆之臣,当为守土而死。汝等……各自寻生路去吧!”他挥了挥手,疲惫却不容置疑。
石胜没有动,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深深看着蔡懋德,突然咧嘴一笑,露出染血的牙齿:“大人,卑职……亦是大明的总兵!”他猛地转身,对着仅存的几名伤痕累累的士兵吼道,“护住大人!退守三立寺!”
三立寺,这座位于城西一隅的古刹,此刻成了太原城内最后一块尚未被黑色浸染的孤岛。残破的寺门被死死顶住,寺内佛像低眉垂目,金漆剥落,静静注视着涌入的这群满身血污、行将就木的守城者。
殿内寂静无声,只有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寺外,喊杀声、哭嚎声、房屋倒塌声越来越近,如同索命的梵音。
蔡懋德缓缓走到佛殿中央,整了整那身早己看不出颜色的破烂青袍,对着那尊悲悯的佛像,再次深深一揖。然后,他解下了腰间那条象征士人气节的青色衣带。
“石胜,”他平静地唤道,“取我衣带,悬于梁上。”
石胜默默上前,接过那条染血的衣带,没有半分犹豫。他搬来一张倾倒的供桌,将那坚韧的衣带抛上粗大的横梁,熟练地打了个死结。动作沉稳得如同在布置军阵。
蔡懋德最后望了一眼京师的方向,眼神复杂,有遗憾,有悲愤,最终归于一片澄澈的坦然。他踏上供桌,将脖颈轻轻送入那冰冷的布环之中。
“大人……走好。”石胜的声音低沉如闷雷。
蔡懋德闭上了眼睛。
石胜猛地踢开了供桌!
几乎在同一刹那,石胜闪电般抽出了自己那张伴随征战多年、弓弦早己染成暗红色的硬弓。没有半分迟疑,他迅速将坚韧的弓弦在脖颈上绕了两圈,双手死死抓住弓臂两端,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猛地向外一绞!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
两具身躯,一悬于梁下,一委顿于地。一个是大明的末路孤臣,一个是大明的忠勇总兵。他们用最刚烈的方式,在佛像的注视下,完成了对那个摇摇欲坠的帝国最后的祭奠。没有慷慨激昂的陈词,唯有衣带与弓弦勒紧骨节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佛殿中回荡,比任何呐喊都更震撼人心。
那一天,太原城彻底沦陷。火光映照着悬挂在城头示众的西十六具大明文武官员的尸骸,如同风干的旌旗。三千太原守军,大部分血战至最后一刻,尸骸枕藉,填满了街巷沟渠。鲜血浸透了每一寸城墙砖石,将这座千年雄城,染成了一面巨大而悲怆的血帜,在崇祯十七年凛冽的早春寒风中,无声地飘摇、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