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璎看着黄澄澄的一层鸡油飘在汤面上，饥肠辘辘到胃痛，却迟迟不敢动手，脚指头都抠紧了。
林慧看出她窘迫，从筷笼里拿出一双筷子塞她手里，“赵大肠请客，不食白不吃食。”
正在隔壁桌收拾碗筷的男人听到自己名字，啊了一声看过来。
“啊什么啊？”林慧一个眼风扫过去，厉声道，“这顿饭算你对黎璎的赔礼道歉。”
她个头不高，却气场强大。
赵大肠张大的嘴乖乖闭回去，在围裙上蹭蹭手，恳求说：
“姑奶奶，我有名字的，赵志强啊，能不能别老当着外人面‘大肠大肠’的，我不要面子的吗。”
林慧板着脸回，“你几时改邪归正不让凤姨操心，几时才配拥有名字，不然永远是条大肠。”
转头又跟黎璎数落：“我也是倒霉，和这衰仔做了二十年街坊，他阿妈在宝街可是咖喱牛杂一姐，他从不帮衬家里不说，还自小就爱偷食牛肠。”
“小时候经常被荷姨拿着汤勺揍，就那样他手里还抓着牛肠不放，一个劲往嘴里塞，所以我们都管他叫赵大肠。”
赵志强翻个白眼，用口型说了个“八婆”，算是对林慧八卦的无声抗议，继续低头收拾桌子。
林慧催促黎璎道：“别管他，你趁热吃呀。”
黎璎小心翼翼地捞起少许面，吸了一口。
面条滑进嘴里，从嗓子眼一路暖到胃，太好吃了！
她都不记得从上船来红港算起，有多久没吃过一顿像样的热食了。
有种死灰复燃，人又活过来的感受。
热腾腾的汤面氤氲了双眼，让她不断眨动睫毛，只觉眼眶烫得厉害。
这时，有人又端来一个碟子放她旁边，里面是颗煎蛋和两片煎午餐肉。
午餐肉放内陆是外来品，得用外汇券在友谊商场才买得到。
就算是黎璎那样的的小康之家，那也是过年才能吃到的奢侈品。
黎璎顺着那只粗粝的手看上去，是个慈眉善目的阿姨。
“这是我阿妈。”林慧简单介绍。
黎璎马上放下筷子礼貌招呼，“阿姨好。”
林母只笑，也不说话。
就见林慧和她比划起手势，黎璎顿时明白，林慧母亲是个残障人士。
林母结束手上动作后，轻轻拍了拍黎璎肩膀。
林慧跟她翻译：“阿妈说，女仔一个人闯港不容易，没有家人在身边，更要照顾好自己，只有身体好才有力气和精神做事，阿妈看你消瘦，要你多吃，不够就跟我说。”
黎璎从吃到第一口面时就在控制情绪。
可林母这番话，宛如古寺檐角垂下的铜铃。
叮当一声，清脆温柔的声响轻易就敲碎了她伪装坚强的躯壳。
眼泪汹涌挤出，大颗大颗砸进碗里，和着面又被她大口吸进肚子。
天了，此刻她好想南城。
春末夏初木棉花繁茂盛开，荷塘边应该己是青柳依依，暖风怡人。
南城远不及这里辉煌，可早上能听鸟鸣，午后有蝉响，夜晚还能伴随虫叫睡觉。
老家的一天，悠长缓慢。
她也好想家。
想念家门口那棵参天大榕树。
爷爷曾用两根麻绳挂上树枝，下面绑块木板，给院里的孩子们做秋千。
荡漾的时候，她仰起头，阳光会透过层层树叶，在她脸上投下斑驳阴影。
除此外，最让她思念成疾的，还是爷爷。
小时候她吃完饭趴在桌上写作业，写着写着睡着了，爷爷在桌对面刻玉，丢一个砸她手上。
醒来一看，是用废料雕的一只猪，她抬头瞪他，爷爷笑得见牙不见眼，“跟你一样，吃了就睡。”
回忆一旦开启，浓烈的乡愁就如盛夏疯长的野草上点了把火，一发不可收拾。
黎璎握着筷子的手指尖，从红到白，后背微颤起来，越想憋住不哭，眼泪掉得越凶。
黎璎和林慧差不多大，林母见她哭，当自家女仔受苦也跟着心疼起来。
一番比划后，林慧覆住黎璎手背，红着眼道：“阿妈说，以后你要想吃云吞面了，随时来，她亲自给你煮，多双筷子的事，不收你钱。”
黎璎用胳膊不停擦泪，“谢谢你们好意，但我不能占你们便宜。”
林慧虽是港女，却不够精明市侩，“有咩所谓呀，你我投缘，以后你就是我朋友，朋友家吃吃喝喝很正常的嘛。”
林母不能说话，但听得见，她比比大拇指，赞同林慧的话。
黎璎吸吸鼻子，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想了想说：“阿姨，你家面档还需要人干活吗？”
林母看了眼林慧，一脸为难的样子。
不说也知道店里不缺人。
她其实也没抱太大希望，所以笑笑，说没什么就是问问。
殊不知，在旁边偷听了七七八八的赵大肠也不知是不是终于摸到了自己良心，突然出声，“我知道有地方招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