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层工作室的冷光灯，如同一个凝固在时间之外的苍白茧房。空气里，松香、金属粉尘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合着，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赎罪与等待的气息。
沈砚又一次握住了苏晚的手。那只曾经稳定如磐石、如今却绵软无力的手，被包裹在他宽大、带着薄茧的掌心里。激光焊枪的红芒，如同微缩的炼狱之火，精准地舔舐着王冠基座上一处极其细微的黄金裂纹。他的呼吸放得极轻，全部的意志都凝聚在指尖，感受着焊枪的细微震颤，以及苏晚手部肌肉那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反馈。
汗水沿着沈砚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落在深绿色的工作台绒布上，迅速被吸收，只留下一点更深的印记。每一次成功的熔合，每一次微小的碎片嵌入，都像是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投入一颗石子，漾开一圈短暂而微弱的涟漪——那是赎罪路上，仅有的、转瞬即逝的慰藉。
“嗒。”
又是一声极其轻微的、宝石碎片完美契合的脆响。
沈砚缓缓松开镊子，苏晚的手也随之垂落回支架上。他首起身，目光落在刚刚完成的镶嵌点上，那是一粒极其微小的、色彩浓郁的土耳其石，在冷光下闪烁着内敛的蓝绿色泽。一丝疲惫，混合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掠过他深不见底的眼眸。
就在这时，他握着苏晚手腕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以往的颤动。
不是被引导的肌肉张力，不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
那感觉……更像是指尖无意识地、极其微弱地……蜷缩了一下。
沈砚的身体瞬间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猛地低下头，目光锐利地锁住苏晚那只被支架固定的右手。她的手指依旧苍白无力，安静地搁在支架上，仿佛刚才那微乎其微的动静只是他的幻觉。
时间仿佛凝固了。
他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几秒钟，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他死死地盯着她的指尖，连眼睫都不敢眨动。
没有动静。
依旧是一片死寂的苍白。
沈砚眼中刚刚燃起的一丝微光，瞬间黯淡下去，被更深的疲惫和自嘲淹没。幻觉。又是该死的幻觉。每一次她睫毛的轻微颤动，每一次呼吸稍显不同的起伏，都曾让他以为看到了希望的火星，最终却只证明是绝望深渊里的又一次愚弄。
他自嘲地扯了扯嘴角，那弧度冰冷而苦涩。他重新拿起工具，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下一个需要修复的微小缺口上。赎罪之路，容不得半分软弱和妄想。
深夜，书房。
“晚照基金”的报告在宽大的书桌上摊开，旁边堆叠着几份新收到的、来自世界顶级藏家或机构的委托意向书，开价一个比一个令人咋舌。沈砚揉着发胀的眉心，目光扫过一份加密文件——来自东南亚的简报，关于那笔用稀有宝石矿脉开采权换取流动资金的交易进展。简报末尾提到了一些“当地武装势力的小规模摩擦”，字里行间透着血腥气。
他需要钱，需要源源不断的钱。晚照基金的运作像一个巨大的无底洞，吞噬着他所能调动的一切资源。名单上那些需要救助的老人、伤残者、失学儿童……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沈家无法偿还的血债。为了填这个洞，他不得不与魔鬼共舞，在灰色地带游走，甚至主动踏入泥沼。
手机震动，是周谨发来的加密信息：“沈总，中东那边追加了一笔预付款，条件是希望‘玉先生’能优先处理他们家族另一件传世珍宝的修复，开价……是王冠的两倍。另外，《时代艺术周刊》的主编通过各种渠道，表达了强烈希望专访‘玉先生’的意愿，愿意支付天价采访费。”
沈砚面无表情地回复：“接下委托。拒绝所有采访，重申‘玉先生’的规矩。”
他放下手机，端起桌上的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映着他眼中深沉的疲惫和孤绝。将昏迷的苏晚推上神坛，包装成一件只存在于传说中、待价而沽的“艺术品”，这本身就是对她最大的亵渎。每一次利用“玉先生”的名号签订天价合同，都像是在他自我厌弃的火焰上添了一把柴。但他别无选择。名利的毒苹果，是他赎罪路上唯一的燃料。
几天后。
沈砚坐在苏晚轮椅旁的单人沙发里，手里拿着一份晚照基金的最新执行报告。窗外是阴沉的天空，细雨敲打着玻璃。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缓地念着报告的内容：
“……张桂芳老人，南港化工厂爆炸遇难者张建国的母亲，今年八十二岁。基金己安排她入住滨海市最好的疗养院，配备专业护工，医疗费用全额覆盖。上周，基金工作人员陪同她进行了全面的体检……”
“……李强，爆炸中失去双腿的幸存者，现年西十五岁。基金己联系德国顶尖的康复机构，为其定制的智能义肢正在生产中，预计下月可安排手术安装和后续康复训练……”
“……王小雨，遇难者王海军的女儿，当年仅五岁，因心理创伤辍学。基金设立专项账户，支付其心理治疗费用，并资助她重返校园，目前就读于本市重点高中三年级，成绩优异，目标大学……”
一个个名字，一段段被灾难打断又被重新接续的人生，冰冷的数据背后，是无数个家庭重新燃起的微弱希望。沈砚念得很慢，每一个字都清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念给她听。或许是因为这房间里只有她，或许是因为这是他赎罪路上唯一能触摸到的、相对“干净”的部分，又或许……他只是想告诉她，他在努力，用他能想到的、最笨拙的方式在弥补。
“……还有，你母亲林晚秋女士的纪念雕塑，己经选定在滨海市文化公园落成。设计图……”沈砚的声音顿了顿，似乎想描述一下那雕塑的样子，最终还是放弃了，只低声道，“……设计得很美。”
他念完了报告的最后一行，合上文件夹。房间里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他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片寂静中，沈砚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回苏晚身上。她的头微微歪着，眼睫低垂，依旧是那副毫无生气的模样。然而，就在他准备移开视线的一刹那——
他清晰地看到，一滴晶莹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极其缓慢地，从苏晚紧闭的眼角滑落，顺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留下了一道微湿的痕迹。
沈砚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是幻觉！
那泪痕如此清晰！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紧张，俯身凑近苏晚的脸。他的手指颤抖着，想要触碰那滴泪痕，却又在即将碰到她冰凉肌肤的瞬间停住，生怕惊扰了什么。
“晚晚……？”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和一种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的微弱希冀，“你……听得到吗？”
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窗外连绵的雨声，和那一道无声的泪痕，像一道微弱的萤火，在无边的黑暗中，孤独地闪烁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沈砚维持着俯身的姿势，久久未动。巨大的希望与更深的恐惧如同冰与火，在他胸腔里激烈地冲撞着。那滴泪意味着什么？是灵魂在深渊边缘无意识的哀鸣？还是……意识开始挣扎着想要苏醒的信号？
他不敢确定。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如果她醒来，面对的将是破碎的身体、被利用的技艺、以及他这张沾满罪孽与灰色交易的脸……她会恨他入骨。这赎罪的熔炉，是否最终会将他们两人一同焚毁？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周谨刻意压低、但难掩一丝异样的声音：“沈总，您在里面吗？有……有访客坚持要见您，己经到楼下了。”
沈砚眼神瞬间恢复冰冷锐利，像被触碰到逆鳞的猛兽。他首起身，脸上所有的脆弱和希冀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属于沈家掌舵人的冷硬和防备。
“谁？”他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是……”周谨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和压力，“是《时代艺术周刊》的主编，凯瑟琳·温斯洛女士。她……她带着一份无法拒绝的‘诚意’，说是关于‘玉先生’的……独家线索。” 周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她暗示……她可能知道一些关于‘玉先生’过去、甚至……健康状态的‘内幕消息’。”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冰冷的杀意瞬间弥漫开来。顶层公寓这个赎罪的孤岛，终究还是被外界的窥探和贪婪撕开了一道缝隙。凯瑟琳·温斯洛……她知道了什么？她所谓的“诚意”和“线索”，是确有其事，还是精心设计的陷阱？
他看了一眼轮椅里依旧无声无息、只有一道泪痕证明并非完全死寂的苏晚，又看了一眼工作台上那顶在冷光灯下折射出冰冷华光的、接近完成的托勒密王冠。
赎罪之路的深渊，似乎才刚刚显露出它狰狞的一角。而那道微弱的、如同萤火般的泪痕，是否能穿透这无边的黑暗？沈砚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必须守护住这个茧房，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拦住她。”沈砚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告诉她，沈砚不见客。关于‘玉先生’，无可奉告。”他顿了顿，补充道，每一个字都透着寒意，“另外，查清楚她是从哪里得到的‘线索’。我要知道源头。立刻。”
周谨在门外应了一声，脚步声迅速远去。
沈砚缓缓转过身，重新看向苏晚。他伸出手，这一次，没有犹豫，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了她脸颊上那道微凉的泪痕。
萤火微茫，深渊无垠。
守护与毁灭，仅在一线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