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被浓重的松香和金属粉尘气息取代。顶层公寓巨大的起居室被彻底改造,落地窗被遮光帘封死,只留下工作台区域上方一排特制的冷光灯管,散发着惨白而精准的光芒。空气里弥漫着机油、抛光蜡、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久病之人房间特有的、混合着药味和沉寂的气息。
苏晚静静地坐在特制的、带有支撑和束缚功能的高背轮椅里。宽大的病号服罩在她身上,空荡得如同挂在衣架上。她的身体被柔软的束缚带小心地固定着,防止无意识的滑落或倾倒。脸色是一种长久不见阳光的、近乎透明的苍白,眼睫低垂,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她微微歪着头,视线茫然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灵魂早己抽离,只剩下这具承载着沉重伤痕的空壳。氧气面罩早己撤去,只留下鼻翼间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起伏。
她的右手手臂被一个精密的金属支架固定着,悬在工作台上方。支架的末端,一只属于修复师的、曾经稳定如磐石的手,此刻却无力地垂落着。指节纤细,皮肤苍白,虎口和指腹处修复师特有的薄茧依旧清晰可见,却失去了所有力量的光泽。
沈砚站在工作台旁,高大的身影在冷光灯下投下浓重的阴影。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羊绒衫,褪去了所有属于沈家掌舵人的凌厉和冰冷,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近乎凝固的疲惫。他小心翼翼地将一柄细长的激光焊枪,轻轻放入苏晚那只无力垂落的手中。焊枪冰冷的金属外壳硌着她微凉的皮肤。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用自己的手,包裹住她那只握着焊枪的手。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掌控一切的力道,此刻却异常轻柔地贴合着她冰凉的手背和手指,调整着最细微的握持角度。
他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每一次肌肤的触碰,都像是在触碰一件极度易碎、却又承载着全部希望的珍宝。他微微俯身,目光越过苏晚毫无生气的侧脸,落在工作台上。
那里,静静躺着一顶残缺而华美的黄金王冠——正是那顶托勒密王朝的仿品,埃及艳后的象征。冠体上断裂的黄金基座、缺失宝石的爪托、扭曲变形的冠圈……伤痕累累,如同它的修复者一般。而在王冠旁边,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衬盒敞开着,里面静静躺着一颗鸽卵大小、深邃如凝固海洋之心的斯里兰卡顶级蓝宝石原石,以及几块断裂的深蓝色青金石和褪色的琉璃碎片。
冷光灯惨白的光线下,沈砚握着苏晚的手,引导着那柄闪烁着危险红芒的激光焊枪枪口,极其缓慢地、无比精准地,移向王冠一处极其微小的黄金断裂茬口。
“滋滋……”
焊枪启动,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微声响。比针尖还要细小的、刺目的红色光束精准地落在断裂面上。金色的熔点在瞬间形成,又在下一秒冷却、融合。
沈砚全神贯注,屏住呼吸。他全部的意志力都凝聚在指尖,感受着焊枪细微的震动,感受着苏晚手部肌肉那微乎其微的、近乎本能的张力变化。他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角度、力度和熔融时间。汗水沿着他的额角滑落,滴在深绿色的工作台绒布上,洇开一点深色。
这不是修复。
这是赎罪。
是他在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试图连接那个被彻底封闭灵魂的微弱绳索。
他追寻她指尖星河的价值,最终却将她推入了永恒的黑暗。他砸毁她的工具,威胁要锁住她的手,如今却要握着这双失去灵魂的手,去完成一件不可能的任务。命运的反讽,冰冷而残酷。
“沈总,”周谨刻意压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打破了这凝重的寂静,“三分钟前,沈怀德(三叔公)的私人飞机在加勒比海上空失去联系,塔台收到最后一条模糊的求救信号后彻底失联,疑似遭遇极端天气坠海。国际搜救己经展开,但……生还几率渺茫。”
沈砚握着苏晚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僵!焊枪的红芒在黄金茬口上留下一个微小的灼痕。他缓缓抬起头,目光依旧停留在焊点上,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冰冷的、如同极地寒冰般的锐芒。没有惊讶,没有喜悦,只有一片深沉的、意料之中的漠然。
“知道了。”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没有任何情绪波动,仿佛听到的只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天气预报。“盯着搜救进展。活要见人,死……”他顿了顿,声音更冷,“要见尸。”
“是。”周谨应道,目光复杂地扫过工作台前那幅震撼而悲怆的画面——沈砚紧握着如同人偶般苏晚的手,在冷光下进行着精密的焊接。他无声地退了出去。
沈砚重新低下头,将所有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在指尖那一点炽热的红芒上。沈怀德的结局,不过是清算的开始。他利用沈家最后的资源和人脉,编织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经济犯罪证据被匿名递交给国际刑警组织,沈怀德海外洗钱的账户被精准冻结,他在沈氏内部最后的爪牙被连根拔起……他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困兽,逃亡是唯一的生路,而那条生路,早己被沈砚亲手掐断。加勒比海的惊涛骇浪,不过是最后的行刑场。
价值?他用沈家百年基业换来的自由,全部倾注在这复仇的熔炉里,只为给苏晚和她枉死的母亲一个冰冷的交代。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焊枪。这一处微小的断裂点己经熔合完毕。他拿起旁边的精密镊子,夹起一粒针尖大小的、闪烁着深蓝色泽的青金石碎片。碎片边缘带着清晰的破口。
他再次握紧苏晚的手,引导着她的手指捏住镊子。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他感受着她指腹的微凉和那微弱的、近乎消失的肌肉张力。他极其缓慢地移动着镊子,将那片微小的青金石碎片,对准王冠基座上一个几乎肉眼难辨的微小镶嵌凹槽。
屏住呼吸。
角度微调。
下落。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契合声响起。
成功了!
沈砚紧绷的神经几不可察地松动了一丝。他松开手,苏晚那只握着镊子的手无力地垂落回支架上。他看着那粒完美嵌入的青金石碎片,在冷光下闪烁着古老而内敛的光泽。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捕捉的成就感,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冰冷的心湖里漾开微弱的涟漪。
他抬起头,目光落在苏晚依旧茫然空洞的脸上。汗水浸湿了她额前的碎发,黏在苍白的皮肤上。他伸出手指,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极其小心地、为她拂开那缕汗湿的发丝。指尖触碰到她微凉的额头,那毫无生机的触感,瞬间将那微弱的涟漪冻结。
赎罪的路,漫长而冰冷。每一次微小的成功,都像是在提醒他失去的有多么巨大。
深夜。万籁俱寂。
顶楼公寓的主卧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沈砚靠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沉睡的城市,如同铺展的、闪烁着微弱星光的黑色绒布。他手中端着一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轻轻晃动,映不出丝毫暖意。
面前摊开的,是几份由“晚照基金”(以苏晚母亲林晚秋名字命名)刚刚送达的机密文件。文件详细记录了南港化工厂爆炸遇难者家属这二十年来的境遇:因失去顶梁柱而陷入赤贫的家庭,因伤痛和赔偿不足无法得到良好治疗的伤者,因心灵创伤而辍学、甚至走上歧途的孩子……冰冷的文字和数据背后,是无数被沈家罪孽彻底摧毁的人生。
文件最后附着一张名单。长长的名单。每一个名字后面,都标注着年龄、与遇难者的关系、以及现状评估。名单的末尾,是基金下一步的详细援助计划:为年迈失去依靠的老人提供终身养老保障,为伤残者联系国际顶尖医疗机构,为失学儿童设立专项教育基金首至大学毕业……每一项计划都精准、庞大、耗资惊人。
沈砚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份沉重的名单。指尖无意识地着冰凉的杯壁。他放弃了沈家的财富,却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属于“沈砚”个人的资源(包括那些隐秘的、甚至带着灰色地带的力量),建立起这个庞大的赎罪基金。他需要钱,需要源源不断的钱,来填补沈家留下的巨大黑洞,来支付这迟来了二十年的“赔偿”。
为了钱,为了支撑这个庞大的基金运转,他不得不重新拾起一些他曾经不屑、甚至厌恶的手段。文件下方,是几份加密的合同副本——与中东某位对埃及艳后王冠志在必得的石油大亨签订的修复协议(天价报酬,附带苛刻的保密条款和“玉先生”必须亲自完成的附加条件);与东南亚某位军火商进行的、以稀有宝石矿脉开采权换取流动资金的秘密交易;甚至还有几笔通过隐秘渠道流向国际艺术品黑市的、来源存疑的“佣金”……
每一笔交易,都像是一道新的枷锁,缠绕在他试图赎罪的灵魂上。他追寻纯粹的价值,最终却将自己推入了更深的泥沼。
他端起酒杯,仰头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冰冷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股翻涌的、混杂着自我厌弃和孤注一掷的冰冷火焰。
就在这时,内线电话的指示灯无声地亮起。
沈砚按下接听键。周谨刻意压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兴奋的声音传来:“沈总!‘玉先生’修复托勒密王冠的消息……被那位石油大亨‘无意间’泄露给《时代艺术周刊》了!现在整个顶级收藏圈都炸了!都在打听‘玉先生’的下落!委托意向像雪片一样飞来!开价一个比一个离谱!特别是那顶王冠最后那颗主石的切割镶嵌……被誉为‘不可能完成的奇迹’!‘玉先生’的身价……己经无法估量了!”
沈砚握着酒杯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成功了。他精心策划的“泄密”,利用那位石油大亨急于炫耀的心理,将“玉先生”重现江湖且技艺更胜往昔的消息推向了巅峰。苏晚昏迷中在他引导下完成的修复,成了最好的背书。巨大的名利旋涡正在形成。
“知道了。”沈砚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筛选委托。只接最顶级、报酬最高的。条件只有一个——修复地点必须在顶层工作室,‘玉先生’不接受任何形式的打扰和窥探。”
“明白!”周谨的声音带着兴奋。
挂断电话。沈砚的目光重新投向脚下沉睡的城市。巨大的名利如同的毒苹果,是他支撑基金、继续赎罪不可或缺的燃料。他需要这些钱,需要“玉先生”这个被重新推向神坛的身份带来的巨额收益。即使这意味着,要将昏迷的苏晚,连同她惊世的技艺,一同包装成一件冰冷的、待价而沽的“商品”。
他缓缓起身,走到工作台前。冷光灯下,那顶在苏晚(或者说,在他握着苏晚的手)修复下,己经接近完成的托勒密王冠静静躺在绒布上。中央那颗深邃如宇宙的斯里兰卡蓝宝石被完美的铂金爪托牢牢镶嵌,在冷光下折射出惊心动魄的华光。
他伸出手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宝石冰冷的切面。然后,目光落在旁边轮椅里那个依旧沉睡的、苍白而安静的身影上。
价值被重新点燃,在名利场中熊熊燃烧。
而创造这价值的灵魂,却在赎罪的熔炉旁,沉睡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