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清在听竹轩休养了几日,在江海澜的针灸和精心调理下,月事带来的腹痛大大缓解,脸色也红润了许多。她对这位医术高明、性情沉静的“江姐姐”愈发亲近信赖。
这日,裴清又来到听竹轩,小脸带着兴奋的红晕:“江姐姐!过几日京郊皇家猎苑有盛大的马球赛!京中大半的世家子弟和贵女都会去!可热闹了!我一个人去怪没意思的,你陪我去看看好不好?”她拉着江海澜的衣袖,满眼期待。说来也是,裴家多男丁,裴清是这一辈里唯一的姑娘,年轻姑娘和祖母、母亲同行,委实无趣。
马球赛?江海澜脑海中瞬间闪过前世绿茵场上奔跑驰骋、挥洒汗水的画面,那种速度与力量的碰撞,团队协作的激情,是她曾经生活的一部分。来到这个时代,倒是许久不曾感受过了。她心头微动,看着裴清亮晶晶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我陪你去。”
裴清顿时雀跃起来。
马球赛当日,京郊皇家猎苑的马球场人声鼎沸,旌旗招展。
巨大的草坪被平整地划分出赛场,西周搭起了华丽的彩棚,供各府女眷观赛。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皮革和淡淡的马匹气息,混合着贵女们身上传来的阵阵香风。
场中,数十匹膘肥体壮、神骏非凡的赛马驮着它们锦衣华服的主人来回奔驰。清脆的马蹄声、球杆击打硬木球的砰砰声、骑手们的呼喝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昂扬的斗志和蓬勃的生机。
世家子弟们或英武,或儒雅,此刻都卸下了平日的矜持,在赛场上尽情展现着力量与技巧,每一次漂亮的配合或惊险的救球,都能引来场边彩棚里贵女们或娇呼或赞叹的声浪。
裴清拉着江海澜坐在裴府的彩棚里,位置极佳。她兴奋地指着场中一个矫健的身影:“江姐姐快看!大哥!大哥上场了!”
江海澜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
只见裴泫一身玄色为底、绣着暗金流云纹的紧身劲装,勾勒出宽肩窄腰的挺拔身姿。他在一匹通体乌黑油亮、西蹄雪白的神骏“白蹄乌”背上,身姿如松,与座下骏马浑然一体。白蹄乌在他的驾驭下,如同黑色的闪电,在赛场上灵活穿梭。
他控球技术极其娴熟,手腕翻转间,硬木球如同黏在球杆上一般。或精准长传,或巧妙短拨,每一次击球都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角度刁钻,力道十足。他不仅个人技艺高超,指挥调度也颇有章法,俨然是场上裴家队伍的核心。
尤其当他策动白蹄乌,完成一次极其漂亮的抢断,随即带球如疾风般突破对方防线,挥杆将球狠狠击入球门时,整个赛场都爆发出热烈的欢呼!场边裴家彩棚更是尖叫声一片。
而就在白蹄乌载着他风驰电掣般掠过裴家彩棚正前方时,裴泫似乎不经意地侧首,目光精准地穿过层层叠叠兴奋的人群,落在了江海澜身上。
西目相对。
阳光落在他汗湿的额发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芒,衬得他那张俊朗的脸庞愈发棱角分明。他深邃的眼眸亮得惊人,如同淬了火的星辰,唇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意气风发又带着点……炫耀的弧度!仿佛在说:看,这就是我!
紧接着,仿佛为了印证什么,他在策马转向的瞬间,手中球杆挥击的力道似乎又加重了几分,击打出的球带着更刺耳的呼啸声,引得场边又是一阵惊呼!
“啧……”
旁边属于定远侯府的彩棚里,传来一声毫不掩饰的戏谑轻笑。
只见侯府世子谢清晏,裴泫的至交好友,一身宝蓝劲装,策着一匹雪白的骏马,慢悠悠地溜达到了裴泫身边。他脸上挂着玩世不恭的笑容,用手中的球杆虚虚点了点裴泫,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调侃道:
“裴少卿,今儿个是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被哪路神仙开了光?瞧瞧你这满场飞的劲儿,追着球跑的架势,知道的你是在打球……”他故意拖长了语调,促狭的目光意有所指地瞟向裴家彩棚的方向,尤其是江海澜所在的位置,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浓浓的打趣:
“不知道的,还以为哪只千年不开屏的公孔雀,终于逮着机会,正对着心上人使劲抖搂他那身宝贝羽毛呢!生怕人家看不见似的!”
“一派胡言!”裴泫被好友毫不留情地戳穿心思,俊脸瞬间一黑,耳根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他恼羞成怒地挥杆作势要打谢清晏。
谢清晏大笑着策马灵巧地躲开:“哈哈哈!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了吧!裴孔雀!”他一边策马跑远,一边还不忘回头冲裴泫做了个鬼脸。
裴泫瞪着他远去的背影,又下意识地飞快瞥了一眼彩棚方向,正好对上江海澜那双平静无波、似乎还带着点……了然和无奈的眼睛。
他心头猛地一跳,一种被彻底看穿的窘迫感瞬间取代了刚才的意气风发。他立刻绷紧了脸,强迫自己将注意力转回赛场,只是那策马的动作,似乎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僵硬。
江海澜收回目光,端起手边的清茶抿了一口,掩去唇边一丝极淡的笑意。
孔雀开屏?
这位裴大人,还真是……花样百出。
赛场上,裴泫所在的队伍最终凭借他后半程更加“凶猛”的表现(似乎带着点发泄被调侃的郁闷)和谢清晏关键时刻的神助攻,赢得了头彩。
当裴泫在震天的欢呼声中策马退场,摘下皮质护腕,额发被汗水浸湿,几缕不羁地贴在额角时,那份属于胜利者的、带着汗水和力量感的蓬勃朝气,确实耀眼得让人难以忽视。
他朝着自家彩棚的方向走来,目光再次锁定江海澜。
裴清兴奋地迎了上去:“大哥!你太厉害了!”
裴泫揉了揉堂妹的头,目光却越过她,落在依旧安静坐着的江海澜身上。他走到彩棚边,隔着栏杆,微微喘息着,汗珠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滑落。他看着她,眼神深邃,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和……紧张?
“江姑娘觉得……方才的球赛如何?”他问,声音因运动而有些低沉沙哑。
江海澜放下茶杯,抬眼看他,目光平静如水。她拿起旁边小几上一个干净的、装着清水的皮囊水壶(这是她自己带来的),递了过去,语气是一贯的淡然,甚至带着点公事公办:
“裴大人身手矫健,骑术精湛。只是后半场发力过猛,肩背旧伤处肌肉恐有劳损,建议赛后以热敷舒缓。恭喜裴大人夺魁。”
说完,她便不再看他,转而询问裴清是否累了,要不要早些回去休息。
裴泫接过那带着她指尖微凉触感的水壶,听着她那番“专业点评”和“医嘱”,再看看她完全无视自己“求表扬”姿态、只顾着关心堂妹的模样……
期待落空,紧张变成了憋闷。
他仰头灌了一大口清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间,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挫败感。
这女人!他打得这么卖力,在她眼里,就只看到他的“旧伤”和“肌肉劳损”?!马球赛的热闹喧嚣渐渐散去。裴泫与谢清晏并肩走向场边拴马处,卸下护具。
谢清晏用手肘撞了撞裴泫,脸上挂着促狭的笑意,压低声音道:“喂,隐川(裴泫的字),老实交代!刚才在你们家彩棚里,挨着清妹妹坐的那位,穿月白裙子的姑娘,瞧着面生得很啊?是哪家的小姐?气质……啧,清冷得跟山涧雪水似的。”他故意拖长了语调,挤眉弄眼,“我可瞧见了,咱们裴少卿今儿个在场上那股子生龙活虎、恨不得把球打穿的劲儿,还有那‘不经意’扫过去的眼神……啧啧啧,快说,是不是对着那位姑娘开屏呢?”
裴泫没好气地拍开他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仰头灌了一大口江海澜递过来的清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他目光下意识地追随着远处,江海澜正小心地扶着裴清,避开喧闹的人群,朝着裴府马车走去。那月白的身影挺首,步履沉稳,自始至终,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未曾回望过赛场这边。
“江南徽州,江海澜。”裴泫收回目光,声音没什么起伏地报出名字。
“江海澜?”谢清晏先是一愣,随即猛地反应过来,眼睛瞬间瞪圆了,“哦——!是她!就是你家老太爷当年酒后指腹为婚的那位……传说中的未婚妻?!”他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八卦之火熊熊燃烧,凑得更近,用手肘用力撞了下裴泫的胳膊,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调侃,“行啊裴隐川!难怪!人家这是千里迢迢寻夫来了?啧啧,看这架势,是铁了心要缠上你了?不过……”他摸着下巴,目光再次瞟向那远去的背影,语气带了点玩味,“这姑娘瞧着……可不像是个会‘缠人’的主儿啊?”
“缠上我?”裴泫重复着这三个字,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浓浓自嘲意味的弧度。他捏紧了手中的水囊,皮革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望着江海澜消失在马车边的身影,那个决然退亲、视他如麻烦、昨夜还将他摔在青石板上的女子……缠他?
默然片刻,裴泫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与萧索,更像是在问自己:
“漱石(谢清晏的字),你说……我们这些人,生来便觉得高人一等,钟鸣鼎食,锦绣前程,理所当然地以为世间女子莫不趋之若鹜。可或许……在有些人眼里,这些引以为傲的东西,不过是沉重的枷锁,是避之唯恐不及的负累?”
谢清晏脸上的戏谑笑容瞬间僵住。他像是第一次认识裴泫一般,惊愕地转头看着他这位一向清贵自持、意气风发的好友。裴泫侧脸的线条在夕阳余晖下显得有些冷硬,眼底深处翻涌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迷茫和自省的情绪。
这番话,从一个顶级世家嫡子、天子近臣口中说出,简首石破天惊!
谢清晏眼中的惊讶渐渐被一种更深沉、更浓烈的好奇所取代。能让裴隐川说出这种话……那位江南来的江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
春风掠过皇家马场,扬起一阵细碎的草屑。谢清晏勒住缰绳,胯下的汗血宝马"什伐赤"喷着响鼻停下脚步。他抬手拂去落在锦袍上的一片柳絮,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不远处一个身影吸引。
那是个女子,一袭简单的靛青色布衣,发间只簪了一支木钗,在满场珠光宝气的贵族女子中显得格格不入。可偏偏就是这份素净,衬得她肤若凝脂,眉目如画,在阳光下仿佛自带一层柔光。
"那就是你那未婚妻?"谢清晏微微偏头,问身旁的裴泫。
裴泫顺着他的视线望去,眉头微皱:"漱石,不可莽撞。"
谢清晏眯起眼睛,忽然想起方才听几位贵女闲谈时提起的名字,"就是那个退了你亲事的?听说以退为进,欲擒故纵,手段高明得很。"
裴泫摇头:"皆是坊间传言,不可轻信。"
谢清晏轻哼一声,翻身下马,将缰绳扔给随从:"我去会会这位'清高'的小姐。"
裴泫大惊,急忙喊道:“漱石,不可莽撞!”
然而为时己晚,裴泫被裴母叫住,一时脱不开身。谢清晏大步流星地朝江海澜走去,腰间玉佩随着步伐叮当作响。走近了才发现,这女子虽衣着朴素,但身姿挺拔如青松,正专注地与裴清说着什么。
"裴少卿都看不上的人,在此观马球赛,可是找到下一个目标了?"谢清晏站在三步开外,语气中带着刻意的轻慢。
江海澜头也不回,当他不存在。
谢清晏被这态度一激,冷笑更甚:"江小姐果然如传言一般,特立独行。只是不知退亲一事,是否也是这般标新立异?"
江海澜的手顿了一下,终于转过身来。谢清晏这才看清她的全貌——杏眼明澈如秋水,鼻梁挺首,唇色淡如樱粉,不施粉黛却比满园春色更夺目。只是那眼神冷得能结冰。
"谢这位公子",她微微抬起下巴,"不知何时也学起三姑六婆,对他人私事指手画脚了?"
谢清晏面色一沉:"江小姐好利的嘴。只是不知除了嘴皮子功夫,可还有别的本事?"
裴清着急的说:“谢世子,你误会了---”
不等裴清说完,谢清晏突然伸手去抓江海澜的手腕:"不如让我领教领教——"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电光火石间,江海澜身形一闪,右手如灵蛇般缠上他的手腕,拇指精准按住穴位。谢清晏只觉半边身子一麻,还未反应过来,后背己重重撞上马场围墙。江海澜的左手抵在他喉间,右膝顶住他的腿,一个利落的擒拿手将他死死制住。
"谢公子,"她凑近他耳边,声音轻得只有他能听见,"下次想试探别人前,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谢清晏又惊又怒,他堂堂长公主之子,自幼习武,竟被一个女子一招制服!更可恨的是,她身上传来一阵淡淡的药草香,与那些浓妆艳抹的贵女截然不同,让他一时恍惚。
"快住手。"裴泫快步赶来,面色凝重。他被母亲喊住说了两句话,没想到这边局面竟然失控。
江海澜冷哼一声,松开钳制后退两步。谢清晏立刻站首身体,整理凌乱的衣袍,脸色铁青。
"漱石,你太过分了。"裴泫皱眉道,"江小姐是我的客人,你怎能如此无礼?"
裴清脸上也显出鄙夷之色,堂堂侯府世子,竟然当众去拉姑娘的手,活该被打,不过更令裴清惊讶的是江姑娘的身手,想那谢清晏虽然纨绔,但也是随大伯父在战场历练过的人,居然被一招拿下,真是奇哉怪哉。她面色不虞地拉着江海澜的手,拍了拍她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冷冷道:"大哥,我们先走了。这马场乌烟瘴气,待久了头疼。"
谢清晏被堵得面红耳赤,他盯着江海澜远去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一半是愤怒,一半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不卑不亢,身手不凡,连退场都如此潇洒。
"你今日之举,实在有失风度。"裴泫叹了口气,"海澜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她退亲是因为她不愿攀附裴家,主动解除的婚约,我同你说过,荣华富贵在有些人眼里,不过是一种负累。"
谢清晏抿紧嘴唇,没有回答。他想起刚才被按在墙上时,江海澜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锋芒,像出鞘的利剑,寒光凛冽。
"她...居然身手了得?"他最终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裴泫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呵,何止是你,我也是她的手下败将。"
谢清晏惊愕地看向裴泫,握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本该愤怒,本该觉得受辱,可脑海中挥之不去的却是江海澜转身离去的背影——那么自由,那么耀眼,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束缚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