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七章 青梅竹马
几日后,裴府后花园。
阳光正好,微风和煦。裴清身体好转,心情愉悦,拉着江海澜在花园凉亭里说话。江海澜则在一旁的石桌上,整理着几样刚采摘的、适合裴清月调理用的花草,准备晒干备用。
“清妹妹!”一道温柔悦耳、如同黄莺出谷的女声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传来。
只见一位身姿窈窕、仪态万方的女子,在丫鬟的簇拥下,袅袅婷婷地走进了花园。她穿着一身时下最流行的烟霞色云锦长裙,裙摆绣着精致的折枝玉兰,行走间流光溢彩。发髻高挽,簪着赤金点翠步摇,耳畔明珠轻晃,衬得她肌肤胜雪,眉目如画。正是吏部尚书府的嫡女,与裴泫青梅竹马一同长大、才貌冠绝京华的贵女——张婉琳。
“婉琳姐姐!”裴清见到她,很是高兴,连忙起身相迎。
张婉琳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亲昵地拉住裴清月的手:“好些日子不见,清妹妹气色好多了!前些日子听说你身子不适,可担心死我了。”她语声轻柔,关怀备至。
“劳婉琳姐姐挂心,己经好多了,多亏了江姐姐。”裴清月心无城府,笑着指向一旁安静站着的江海澜。
张婉琳的目光,这才如同不经意般,缓缓转向江海澜。
那目光温和依旧,带着世家贵女特有的优雅与审视。她将江海澜从头到脚,细细地打量了一遍——洗得半旧的月白细棉衣裙,通身无半点贵重首饰,只有一根乌木簪绾着乌发。装扮朴素得近乎寒酸,然而那张脸……肤色是江南水乡养出的冷白,眉眼清秀,鼻梁挺首,最让人无法忽视的是那双眼睛,清澈沉静,没有半分面对她这等贵女时应有的局促或讨好,反而像一泓深潭,平静无波。
张婉琳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温婉得体,她对着江海澜微微颔首,声音柔和:
“这位想必就是江南来的江姑娘吧?果然……”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最终轻轻吐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的意味,“气质独特。”
她的语气无可挑剔,仿佛只是单纯的称赞。但“气质独特”西个字,在这个语境下,配上她打量江海澜那身装扮的眼神,便隐隐透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疏离感,甚至是“格格不入”的暗示。
裴清心思单纯,没听出弦外之音,还笑着附和:“是啊是啊,江姐姐可厉害了!”
江海澜迎着张婉琳那看似温和实则暗藏锋芒的审视目光,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她只是平静地回视着对方,微微欠身,语气疏离而礼貌:“张小姐谬赞。海澜乡野之人,当不起‘独特’二字。”
说完,她转向裴清,声音温和了些:“裴小姐,日头有些晒了,你身子刚好,不宜久待。这些花草我己理好,先拿回去晾晒了。”她端起石桌上的竹匾,对着张婉琳再次微微颔首:“张小姐慢坐,海澜告退。”
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甚至没有给张婉琳再次开口“寒暄”的机会,便端着竹匾,转身朝着听竹轩的方向走去。月白的裙裾在微风中轻轻摆动,留下一个挺首而疏离的背影。
张婉琳脸上的温婉笑容在江海澜转身的瞬间,几不可察地淡了一分。她看着那毫不留恋、甚至带着点“避嫌”意味离开的背影,握着锦帕的手指微微收紧。
好一个“气质独特”的江海澜!
竟如此……不识抬举?
而且,她身上那份沉静和隐隐透出的独立感……让张婉琳心底深处,升起一丝前所未有的警惕。
裴府的青松苑内,初夏的竹影婆娑,将斑驳的光影投在青石地面上。裴泫正执笔批阅公文,玉白色的袖口在案几上铺展如云,腕骨运转间,笔下朱批如行云流水,自有一番清贵气度。
"裴少卿。"轻柔的女声从门外传来,张婉琳一袭天水碧纱裙立于竹帘外,身后丫鬟捧着雕漆食盒,"冒昧打扰,家父新得阳羡茶,想着少卿素爱此物,特送来一些。"
裴泫搁笔起身,竹帘卷起时带起一阵清风,他站在光影交界处微微颔首:"张小姐有心,代我谢过相爷厚赐。"声音如清泉击石,温润中带着恰到好处的疏离。
丫鬟将茶盒置于案边矮几,张婉琳的目光扫过案头堆积的文书,落在砚台旁一枝新鲜的竹叶上——那叶片青翠欲滴,分明是新摘的,绝非青松苑内之物。
"少卿近日公务繁忙?"她执起茶壶亲自斟茶,皓腕上的翡翠镯子碰着青瓷发出清响,"听说前日去了西城查案?"
裴泫接过茶盏,指尖避开了可能的触碰:"分内之事。"茶烟袅袅升起,隔开了他沉静如水的目光。
张婉琳轻抚袖口并不存在的褶皱,忽然道:"听竹轩那边...似乎住了位江姓医女?"她抬眼观察裴泫的反应,"前些日子清妹妹身子不爽利,听说就是这位江姑娘施以援手。"
案上竹叶被风吹得轻轻一颤。裴泫放下茶盏,瓷底与檀木相触,发出极轻的"嗒"声:"江姑娘医术确实精湛。"他语气平常,如同评价任何一位值得尊敬的医者,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抚过那枝竹叶的叶尖。
这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张婉琳的眼睛。她忽然觉得那枝平凡的竹叶刺眼得很,像是某种不该出现在这清贵之地的异物。
"说来也巧,"她唇边浮起恰到好处的笑意,"前日赏花宴上,王御史夫人提起这位江姑娘,说是在徽州时曾与她家有些渊源..."她故意顿了顿,"似乎江家原是官宦之家,后来没落了?"
车帘外,初夏的阳光明媚得刺眼。张婉琳眯起眼睛,忽然很想知道——当那个江海澜被碾入尘埃时,裴泫温润如玉的面具,会不会出现一丝裂缝?弧线:"茶要凉了。"
这避而不答的姿态让张婉琳指尖发紧。她勉强维持着笑容:"是我多言了。只是..."她压低声音,"近日有些闲言碎语,说少卿与这位江姑娘往来甚密。我想着,总要提醒一句..."
"张小姐。"裴泫忽然抬眸,眼底如古井无波,"大理寺办案,有时需请教各方能人。江姑娘通晓药性,于几桩毒案上确曾提供线索。"他指尖轻点案上卷宗,"至于市井流言,清者自清。"
这番话滴水不漏,既解释了往来缘由,又隐晦地暗示了话题到此为止。张婉琳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压在案卷上的姿态——那是一种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拒绝。
"原是如此。"她笑容有些勉强,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洒金帖子,"下月初三家父寿辰,少卿若有暇..."
"相爷寿诞,自当恭贺。"裴泫接过帖子,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她欲要相触的指尖,"届时裴某定备薄礼,与家母同往。"
"夫人近来身体可好?"张婉琳顺势问道,"我新得了几两血燕,最是养人..."
"家母一切安好,劳张小姐挂念。"裴泫微微欠身,"只是眼下还有几桩急案待审,恐怕..."
这是委婉的逐客令了。张婉琳攥紧了帕子,面上却不显半分恼意:"是婉琳叨扰了。"她起身时裙摆如碧水荡漾,忽然轻声道:"听闻平安巷那边近日不太平,少卿若去查案,还当小心。"
裴泫执礼相送的手势丝毫未变:"多谢关心。"竹帘落下时,他挺拔的身影如一株孤竹,明明近在咫尺,却仿佛隔着重峦叠嶂。
待脚步声远去,裴泫才重新坐下。他拾起那枝江海澜昨日随手摘给他的竹叶,叶脉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让他想起她诊脉时低垂的睫毛。外间传来书吏的交谈声:
"听说了吗?相爷千金怕是看上咱们少卿了..."
"嘘——慎言!不过那位江姑娘..."
裴泫忽然咳嗽一声,外间立刻鸦雀无声。他将竹叶轻轻夹入《洗冤录》中,合上书页时,唇角浮现出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
与此同时,相府的马车内,张婉琳将帕子绞得几乎撕裂。裴泫的每个字都合乎礼数,每个眼神都谦和有礼,可正是这种滴水不漏的疏离,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危机。那个低贱的医女,凭什么能得到他指尖轻抚竹叶的温柔?凭什么能让他用"清者自清"来维护?
"去查。"她低声对心腹丫鬟道,"我要知道裴少卿每次去平安巷的时辰,停留多久,说了什么..."翡翠镯子撞在车壁上,发出清脆的裂响。
车帘外,初夏的阳光明媚得刺眼。张婉琳眯起眼睛,忽然很想知道——当那个江海澜被碾入尘埃时,裴泫温润如玉的面具,会不会出现一丝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