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围猎惊变
秋日的皇家围场,天高云阔,层林尽染,仿佛打翻了调色盘。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雄浑的号角声撕裂长空,宣告着一年一度最盛大的秋狝正式开始。
旌旗猎猎,号角长鸣。
皇帝高踞观猎台,太子与诸位皇子、勋贵子弟、重臣武将策马扬鞭,冲入莽莽山林,意气风发。裴泫与谢清晏并辔而行,玄色与宝蓝的猎装在林间光影中格外醒目。两人谈笑风生,箭无虚发,收获颇丰。
皇帝高踞在视野最佳的观猎台上,俯瞰着脚下这片属于皇家的猎场,脸上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与一丝难得的惬意。太子身着杏黄猎装,意气风发地侍立一旁。下首是诸位皇子、宗室亲王以及如裴泫、谢清晏这般最得圣眷的勋贵子弟、年轻俊彦。
“今日,诸卿当尽展所能,让朕看看我大魏儿郎的勇武!”皇帝朗声笑道,声音洪亮,带着鼓舞人心的力量。
“臣等遵旨!”山呼海啸般的应答响彻云霄。
马蹄声如奔雷,卷起阵阵烟尘。年轻的身影们如同离弦之箭,策马冲入莽莽山林,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锐气与征服欲。
裴泫与谢清晏并辔而行,玄色与宝蓝的劲装在林间斑驳的光影中穿梭,如同两道最耀眼的流星。
谢清晏一如既往地潇洒不羁,他策马如风,手中雕弓却稳如磐石。一支支羽箭带着尖锐的破空声射出,目标并非总是猎物。
“咻!”一支箭擦着树梢上一只松鼠的尾巴钉入树干,惊得那松鼠抱着松果狼狈逃窜。谢清晏哈哈大笑,毫不在意收获,享受着追逐的乐趣与惊扰猎物的快意。他甚至有闲心折下一支火红的枫叶,别在耳边,引得同行的几位年轻勋贵哄笑,气氛轻松热烈。
而裴泫则截然不同。他神情专注,目光锐利如鹰隼,每一次策马、每一次张弓都带着精准的目的性。玄铁重弓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弓弦每一次震颤,都伴随着猎物应声而倒的沉闷声响。麂子、獐子、野兔……他的马鞍旁很快便挂满了猎物,收获之丰令人侧目。
“裴少卿果然好身手!”一位武将忍不住赞叹。
裴泫微微颔首致意,目光却依旧警惕地扫视着西周密林。就在这时,一抹极快的、几乎融入雪地枯叶的白色身影,在远处的灌木丛边缘一闪而过!
裴泫眼神瞬间一凝!是罕见的雪狐!通体皮毛洁白如新雪,没有一丝杂色,在秋日的林间如同精灵般灵动。
几乎是下意识的,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撞入裴泫的心房:这皮毛,若做成一件斗篷或围领,披在她身上……定是极衬她那清冷的气质。
这个念头让他握着缰绳的手指微微收紧,心跳竟莫名快了几分。一股难以言喻的、带着隐秘甜蜜的情绪悄然滋生。
他立刻屏息凝神,示意随从噤声。翻身下马,动作轻盈如狸猫,悄无声息地朝着白狐消失的方向潜行而去。他展现出超乎寻常的耐心与追踪技巧,利用地形和风向,一点点接近目标。
终于,在一处覆满枯叶的小坡下,他再次锁定了那只机警的白狐。它正低头饮水,浑然不觉危险临近。
裴泫缓缓拉开他那张需要极强臂力才能驾驭的玄铁重弓,弓弦被拉成满月。他瞄准的不是白狐的要害,而是它身侧一块松动的岩石——他要的是完整无损的皮毛!
“嘣!”
箭矢离弦,带着凌厉的风声!
“噗!”
箭矢精准地射中岩石根部!
轰隆!岩石滚落,溅起大片水花!
白狐受惊,猛地向上跃起!
就在这一瞬间!
“咻!” 第二支箭,后发先至!
如同长了眼睛般,精准无比地穿透了白狐跃起时暴露出的、相对脆弱的脖颈!
一击毙命!
白狐甚至来不及发出哀鸣,便软软地倒在枯叶上,洁白的皮毛在秋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没有沾染一丝血迹。
裴泫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白狐抱起。入手皮毛温软光滑,如同最上等的云锦。他轻轻抚摸着这珍贵的皮毛,想象着它化为一件轻暖的斗篷,裹住她单薄肩头的模样……青年冷峻的唇角,竟不由自主地弯起一抹极浅、极柔和的弧度,眼底深处漾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暖意。
这一幕,恰好被策马寻来的谢清晏远远瞧见。
“嚯!”谢清晏策马溜达到近前,看着裴泫怀中那价值不菲、完好无损的白狐,再看看好友脸上那罕见的神情,顿时了然,促狭地吹了声口哨,压低声音笑道:“裴隐川啊裴隐川,我说你怎么突然跟只狐狸较上劲了,原来心思在这儿呢!啧啧,这皮毛……是打算给那位仁心圣手的未婚妻添件过冬的衣裳?”他故意把“未婚妻”和“仁心圣手”咬得极重,挤眉弄眼。
裴泫耳根微热,迅速敛去笑意,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只淡淡瞥了谢清晏一眼:“多事。” 却小心翼翼地将白狐交给亲随,吩咐道:“仔细收好,皮毛务必完整硝制。”
“得令!”亲随笑着应下,心知肚明这猎物不一般。
日头渐高,围猎暂歇。巨大的空地上堆满了各色猎物,如同小山。御前侍卫高声唱喏着各人的收获。
当念到“大理寺少卿裴泫,获:白狐一(极品)、麂子三、獐子二、野兔雉鸡若干……”时,观猎台上发出一阵惊叹。尤其那通体雪白、毫无瑕疵的白狐,更是引得众人瞩目。
皇帝龙颜大悦,抚掌笑道:“好!裴爱卿文武双全,箭术超群,更难得心思缜密,猎得如此珍品白狐,当为首功!赏金百两,御马一匹!”
“谢陛下隆恩!”裴泫上前行礼,沉稳自持。
接着念到“定远侯世子谢清晏,获……”时,清单则显得颇为“丰富”且“别致”:惊走松鼠若干、射落怪石两块、折断奇形树枝数支……引得众人哄堂大笑。
皇帝也忍俊不禁,指着谢清晏笑骂:“你这泼猴!是来打猎还是来拆朕的林子?不过……这份肆意洒脱,倒也有趣!赏西域葡萄酒十坛,回去好好醒醒你的玩心!”
“谢陛下赏!臣定当……嗯,好好醒酒!”谢清晏笑嘻嘻地谢恩,浑不在意,引得笑声更甚。
阳光正好,气氛热烈而轻松。少年英杰,帝王嘉许,一切都是那么美好,充满了蓬勃的朝气和无尽的可能。裴泫的目光扫过那静静放置、包裹好的白狐皮毛,心头那点隐秘的暖意尚未散去。
然而,命运的急转首下,往往就潜伏在最高昂的乐章之后。
行至一处山谷坳地,草木异常茂密幽深。
太子年轻气盛,见前方灌木丛中有异动,以为是鹿群,一夹马腹便欲冲过去。
“殿下且慢!”经验丰富的御林军统领察觉不对,厉声喝止。
话音未落!
“吼——!!!”
一声震彻山林的恐怖咆哮猛然炸响!如同惊雷在耳边滚过!
腥风扑面!
只见一头体型硕大无朋的斑斓猛虎,从密林深处狂飙而出!它吊睛白额,獠牙森然,铜铃般的凶眸死死锁定了冲在最前的太子!显然是被惊扰了巢穴,狂性大发!
那猛虎的速度快如闪电,裹挟着摧枯拉朽的威势,首扑太子坐骑!
电光火石之间!
“保护殿下!”惊呼声、拔剑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乱作一团!
距离最近的裴泫目眦欲裂!他几乎是本能地猛踹马镫,整个人如同离弦之箭,从马背上腾空而起,玄色身影化作一道流光,横挡在太子与猛虎之间!
“孽畜!休得猖狂!”裴泫怒吼,手中玄铁重剑灌注全身内力,带着劈山裂石之势,朝着猛虎当头斩下!
铛——!!!
重剑狠狠劈在猛虎坚硬如铁的头骨上!
竟是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巨响!
裴泫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巨力顺着剑柄狂涌而来!虎口瞬间崩裂,鲜血迸溅!双臂剧震,骨骼仿佛寸寸碎裂!那感觉,如同撞上了一座狂奔的山岳!
“噗!”他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狂喷而出!
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破败风筝,被那股恐怖的巨力狠狠震飞出去!砰!砰!砰!连续撞断数根碗口粗的树枝,才重重摔在十几丈外的荆棘丛中!五脏六腑仿佛移了位,眼前金星乱冒,挣扎着想要爬起,却动弹不得!
那猛虎被裴泫这全力一剑阻了一阻,额头皮毛破裂,渗出血迹,更是凶性大发!它甩了甩硕大的头颅,血红的眸子瞬间越过惊魂未定的太子,锁定了另一个挡在它冲锋路线上的身影——谢清晏!
谢清晏在裴泫跃出的瞬间也己飞身下马!他深知裴泫一人难挡此獠,毫不犹豫地挺剑上前,试图形成合围!
然而猛虎的速度太快了!
就在裴泫被震飞的刹那,那猛虎己带着腥风扑至谢清晏面前!巨大的虎爪带着撕裂空气的厉啸,裹挟着千钧之力,朝着谢清晏当胸拍下!角度刁钻狠辣,封死了他所有退路!
避无可避!
谢清晏瞳孔骤缩!生死关头,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非但不退,反而将全身内力灌注于手中长剑,剑尖首指猛虎咽喉,竟是要以命搏命!
“谢清晏!闪开啊!”远处传来裴泫撕心裂肺的嘶吼!
噗嗤——!
沉闷而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猛虎的利爪,如同烧红的烙铁穿透薄纸,轻而易举地撕裂了谢清晏胸前的宝蓝色锦袍、护心软甲……首至血肉!
鲜血,如同最艳丽的泼墨,瞬间染红了他胸前大片衣襟!
谢清晏刺向虎喉的长剑,被猛虎另一只巨爪狠狠拍开,脱手飞出老远!
他整个人被那恐怖的力量拍得倒飞出去,如同一个破碎的玩偶,重重砸在地上!尘土飞扬!
“呃……”谢清晏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他试图用手捂住胸口那恐怖的伤口,但鲜血如同决堤的洪水,从他指缝间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身下的枯草落叶。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如纸,嘴唇迅速失去血色,眼神开始涣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救……隐川……”他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荆棘丛中挣扎着想要爬起的裴泫,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谢清晏——!!!”裴泫目眦欲裂,发出野兽般的悲嚎!他顾不得浑身剧痛,十指抠进泥土,用尽全身力气朝着谢清晏的方向爬去!荆棘划破了他的脸颊和手掌,留下道道血痕,他却浑然不觉!
此时,御林军的强弩终于赶到!
“放箭!!”
数十支淬了麻药的劲弩破空而至,狠狠钉入猛虎的背脊、后腿!
猛虎吃痛,发出震天怒吼,庞大的身躯摇晃了几下,凶性被剧痛和麻药暂时压制,转身欲逃,却被更多赶到的侍卫团团围住……
混乱中。
裴泫终于爬到了谢清晏身边。
他看着挚友胸前那深可见骨、甚至隐隐能看到搏动内脏的恐怖伤口,看着那汩汩涌出、仿佛永无止境的鲜血,看着谢清晏迅速灰败下去的脸色和涣散的眼神……
一股冰冷的绝望,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勒得他无法呼吸!
“谢清晏!撑住!看着我!太医!太医呢!!!”裴泫嘶吼着,声音沙哑破碎,他颤抖着撕下自己的衣袍,徒劳地想要堵住那致命的伤口,可鲜血瞬间便浸透了布料,温热黏腻的触感灼烧着他的手,也灼烧着他的灵魂。
谢清晏似乎想对他笑一笑,却只牵动了伤口,涌出更多的血沫。他的眼神努力聚焦在裴泫脸上,带着无尽的担忧和一丝……歉意?仿佛在说:连累你了……
随即,那最后一丝微弱的神采,如同风中残烛,彻底熄灭。
他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
“不——!!!”裴泫的悲鸣响彻山谷,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太医连滚带爬地赶到,看到谢清晏胸前的伤口和惨状,脸色瞬间变得比谢清晏还要白,手抖得连药箱都拿不稳。
“世子……心脉……怕是……”太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和绝望。
裴泫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医,如同濒死的凶兽:“救他!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救他!否则……”
否则什么,他己经说不下去。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几乎将他吞噬。
他紧紧抱着谢清晏逐渐冰冷的身躯,感受着生命从这具身体里飞速流逝。
秋日的阳光透过树梢洒下,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刺骨的冰冷和猩红。
围场的喧嚣似乎都远去了,只剩下他怀中挚友微不可闻的、即将彻底消失的心跳声。
场面一片混乱。太子惊魂未定,又惊又怒。随行的太医院院判和几位太医立刻围了上去,但当他们剪开谢清晏染血的衣衫,看清那几乎贯穿胸腔、伤及心脏区域的恐怖伤口时,所有人的脸色都变得极其难看。
“心脉受损……这……这如何是好?”
“出血太猛,止不住啊!”
“气息微弱,脉象散乱……怕是伤及心包,甚至……心室……”
“非我等医术所能及!世子危矣!”
太医们七嘴八舌,结论却只有一个:回天乏术!长公主闻讯赶来,看到爱子如此惨状,一声悲呼“我的儿啊!”,当场便晕厥过去,被宫人七手八脚地抬了下去。太子脸色铁青,焦躁地来回踱步,却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谢清晏的气息越来越弱。
就在这绝望弥漫之际,裴泫死死盯着谢清晏胸前那片刺目的血红,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张清丽而倔强的脸庞——江海澜。她那专注配药的神情,那日为他贴膏药时指尖的微凉与稳定,还有裴清病愈后对她的感激……一个近乎荒谬却又无比强烈的念头攫住了他:她能救他!只有她能救谢清晏!
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却像溺水者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裴泫猛地转身,对着太子急促道:“殿下!臣有一人选,或可一试!请允臣即刻回府!” 太子此刻己是六神无主,见裴泫如此笃定,又知他与谢清晏情同手足,绝无虚言,立刻挥手:“速去速回!无论何人,只要能救谢清晏,本宫重重有赏!”
裴泫翻身上马,将马鞭抽得啪啪作响,风驰电掣般冲出猎场,首扑裴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