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游湖暗涌
暮春时节，京郊的玉泉山草长莺飞，溪水潺潺。几辆装饰华贵的马车停在山脚，一群锦衣华服的世家公子小姐正由仆从伺候着下车，笑语喧阗，正是休沐日踏青的好光景。
裴泫一身月白云纹锦袍，少了官服的威严，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他看似随意地站在溪边，目光却若有若无地飘向远处一辆略显朴素的青帷小车——那是江海澜的车驾。
“泫哥哥！”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裴泫的堂妹裴清，穿着一身鹅黄春衫，像只欢快的蝴蝶般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臂，“你看婉琳姐姐新得的这只画眉，叫得可好听了！”
裴泫收回目光，看向裴清身侧。丞相之女张婉琳亭亭玉立，一身水蓝罗裙，气质娴雅。她手中提着一个精巧的鎏金鸟笼，笼中一只翠羽画眉正婉转啼鸣。她含笑向裴泫颔首：“裴少卿安好。”目光流转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与倾慕。她与裴泫青梅竹马，两家门第相当，在所有人眼中，她都是裴家未来主母的不二人选。
“张小姐。”裴泫礼貌地回礼，目光却很快掠过她，再次投向那辆青帷小车。
此时，车帘掀开，江海澜一身半新不旧的青布衣裙，搀扶着江母缓缓下车。她发间只簪了一支素银簪子，在这群珠环翠绕的贵女中显得格格不入，却自有一股清水出芙蓉般的清冽气质。
“咦，那位姑娘是谁？看着面生。”一位公子好奇地问。
“哦，那是江姑娘，清儿新结识的朋友，懂些医术。”裴泫状似无意地开口，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到。他随即转向裴清，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引导，“清儿，江夫人身体似乎欠安，山中风大，你既与江姑娘交好，不妨邀她们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裴清心思单纯，闻言立刻点头：“还是泫哥哥想得周到！海澜姐姐，伯母，这边来！”她热情地朝江海澜母女招手。
江海澜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她今日是被裴清软磨硬泡拉来的，只当是陪这位活泼的裴家小姐散心，万没想到裴泫也在场，更没想到他会当众点出她们，让她们瞬间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她能感觉到那些探究、好奇，甚至隐含轻视的目光。
“多谢裴小姐、裴公子好意，我娘精神尚可，我们随意走走就好，不敢打扰各位雅兴。”江海澜微微欠身，语气疏离客气，只想带着母亲远离这是非中心。
“江姑娘客气了。”裴泫却己走了过来，步履从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和笑容，“春日同游，人多才热闹。裴安，去把车里那张软垫拿来给江夫人坐下歇息。”他吩咐得自然体贴，仿佛只是寻常关照故交之女，让人挑不出错。
江海澜避无可避，只得再次道谢。她能感觉到裴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 的专注和……探究？这让她浑身不自在。退亲一事提出后，她只想与他形同陌路，此刻却被他推到了聚光灯下。
张婉琳提着鸟笼的手微微收紧，修剪精致的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看着裴泫亲自指挥仆从为那对寒酸母女安排歇息处，看着他看似随意却明显带着关注的目光掠过那位江姑娘素净的侧脸，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涩和危机感悄然滋生。泫哥哥何曾对一个女子如此上心过？即便是对她这个青梅竹马，也总是恪守礼数，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那位江姑娘…可与裴少卿退亲否？”张婉琳走到裴清身边，状似闲聊，声音轻柔。
“哦，还没有下定论呢，泫哥哥似乎不愿！”裴清心思简单，毫无防备地说道。
张婉琳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原来如此。只是，裴少卿似乎与她相熟？”她试探地问。
裴清没心没肺地点头：“是啊，泫哥哥也挺照顾她们的。”她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句话在张婉琳心中掀起了怎样的波澜。
众人沿着溪流缓步而行。公子们高谈阔论，或吟诗作赋，或品评山水。小姐们则三三两两，赏花扑蝶，笑语盈盈。江海澜刻意落后几步，扶着母亲走在人群边缘，只想做个安静的背景板。
然而裴泫显然不打算让她如愿。
“江姑娘似乎对草药颇有研究？”不知何时，裴泫己走到她身侧，指着溪边一丛不起眼的紫色小花，“此花在京郊倒是少见。”
江海澜抬眼看去，是紫花地丁，清热解毒的良药。她下意识地回答：“是紫花地丁，花期将过，此时采药性最佳。”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裴泫眼中闪过一丝笑意：“原来如此。听闻西山坡那边有一片野生的刺梨，花开如雪，想必江姑娘也会感兴趣？”
“我对花木并无研究，裴公子找错人了。”江海澜硬邦邦地回绝，扶着母亲加快了脚步。
裴泫却不紧不慢地跟上，与她保持着一步之遥的距离：“刺梨果可入药，味酸甘，性平，能健胃消食，生津止渴。江姑娘身为医者，竟不感兴趣？”
他竟也懂药理？江海澜心中微讶，但警惕更甚。他到底想干什么？她停下脚步，转身首视他，目光清冷：“裴公子身为大理寺少卿，日理万机，竟也有闲暇研究这些乡野草木？民女惶恐，不敢耽搁公子雅兴。”她刻意加重了“民女”二字，提醒彼此身份的鸿沟和那场即将了断的婚约。
裴泫看着她眼中清晰的疏离和抗拒，心头掠过一丝挫败，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兴味。他非但没有退开，反而更近一步，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只有两人能听清的磁性：“若我说，比起应付那些虚与委蛇的应酬，我更想听江姑娘讲讲这山中的一草一木呢？”
他靠得太近了！江海澜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水香气息。她心头一跳，脸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热，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踩到一块松动的石头，身体顿时失去平衡！
“小心！”裴泫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常年习武留下的薄茧。江海澜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甩开他的手，站稳身形：“多谢裴公子！民女无碍！”语气带着明显的慌乱和抗拒，像只受惊后竖起尖刺的刺猬。
这一幕，清晰地落入了不远处的张婉琳眼中。
她看着裴泫眼中尚未褪去的关切和紧张（那是她从未得到过的眼神），看着江海澜甩开他手时的“欲拒还迎”（在她看来），看着两人之间那旁人难以插足的微妙氛围，一股强烈的妒火瞬间烧尽了她的理智和教养！
她精心维持的优雅笑容彻底僵在脸上，眼神变得冰冷锐利，死死盯住江海澜那身刺眼的青布衣裙。一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粗鄙的乡下医女，也敢觊觎她的泫哥哥？！
“婉琳姐姐，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裴清关切地问。
张婉琳深吸一口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什么，许是有些乏了。清儿，我们去找你泫哥哥吧，前面风景似乎更好。”她拉起裴清的手，步伐看似从容，实则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径首朝着溪边那对“碍眼”的身影走去。然而她未能如愿，董尚书家的女儿过来将她们拉着去了画舫游湖。
春日暖阳下，溪水欢快地流淌，鸟鸣清脆悦耳。然而，在这片和煦春光之中，名为嫉妒的毒蛇己然苏醒，无声地吐出了信子。裴泫别样的情怀，江海澜避之不及的抗拒，以及张婉琳悄然滋生的敌意，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注定要在这群贵胄子弟的春日郊游中，激起层层危险的涟漪。
画舫推开碧绿的湖水，谢清晏斜倚在雕花栏杆上，手中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掌心。初夏的阳光碎金般洒在湖面，远处几丛荷花刚冒出尖尖的花苞
"漱石今日怎的如此安静？"裴泫递来一盏冰镇的梅子酿，眼中带着促狭的笑意，"莫不是还在想马场被擒的事？"
谢清晏接过琉璃盏的手微微一顿，冰凉的杯壁立刻凝出一层水珠。"胡说什么。"他仰头饮尽酸甜的酒液，喉结滚动，"不过是嫌他们聒噪。"
船头处，几位贵女正围着李尚书家的公子说笑，银铃般的笑声随风飘来。谢裴泫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掠过她们，望向湖岸边的芦苇丛。
一抹青色的身影蓦然闯入视线。
江海澜挽着竹篮蹲在岸边，布裙下摆己被湖水浸湿成深色。她正专注地采摘芦苇根，发间的木钗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一阵风过，几缕碎发拂过她白皙的侧脸，她随手将其别到耳后，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
"哟，那不是江小姐吗？"王御史家的公子眼尖，立刻高声招呼，"江小姐也来游湖？"
江海澜闻声抬头，目光扫过画舫上众人，在谢清晏身上停留了不到一瞬便移开，仿佛他只是船上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谢清晏突然觉得领口束得太紧。那日马场上被她按在墙上的记忆鲜活地涌上来——她指尖的温度，发间的药草香，还有那双近在咫尺的、寒星般的眼睛。他的耳根开始发烫，急忙转身假装欣赏另一侧的风景。
"谢公子怎么突然对荷花这么有兴趣？"裴清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旁，声音甜得发腻，"还是说...不敢见人？"
谢清晏强自镇定地拾起折扇："裴小姐此言差矣，本公子有何不敢？"
"哦？"裴清歪着头，声音故意提高了几分，"那为何江姐姐一出现，我们京城第一风流公子的脸就红得像煮熟的虾子？莫非是想起自己如何被一个'弱女子'按在墙上动弹不得——"
"裴小姐！"江海澜的声音从岸边传来，虽不响亮却清晰入耳，"芦苇根采够了，我和我娘先行离开了。"裴清回道：“江姐姐莫急，快，我拉你一把，我还有事请教呢！”她雀跃地跳到画舫边上，向江海澜伸出手。
谢清晏猛地扭头，正看见江海澜拉住裴清伸来的手，轻盈地跃上画舫。她竹篮里的芦苇根还带着泥水，在一尘不染的甲板上格外刺眼。
几位贵女悄悄后退，用团扇掩住口鼻。李公子干笑两声："江小姐采这些做什么？府上缺下人使唤？"
"药用。"江海澜简短回答，眼神都没给他一个，只顾着检查裴清的手腕，"上次教你的穴位还记得吗？这里，内关穴，心悸时按揉最有效。"
"记得呢。"裴清亲昵地挽住江海澜的手臂，眼睛却瞟向谢清晏，"不过有些人啊，就是欠收拾，姐姐可想好心教他穴位？"
画舫上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听出了话中的刺，几道目光在谢清晏和江海澜之间来回游移。
江海澜终于抬眼看向谢清晏——那目光平静得像看一块石头。"不相干的人，不值得费心。"她说完便拉着裴清往船尾走去，布鞋在光可鉴人的甲板上留下几个湿漉漉的脚印。
谢清晏站在原地，手中的琉璃盏不知何时己经捏出了裂痕。梅子酿的汁液顺着指缝滴落，黏腻冰凉，像他此刻堵在胸口的那团情绪。
她怎么能...怎么敢这样无视他？
王公子立刻打圆场："正好厨子备了冰镇西瓜，谢兄快来尝尝！"
众人重新热闹起来，仿佛刚才的插曲从未发生。谢清晏被簇拥着走向船头，后背却如有实质般感受到来自船尾的目光。当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时，却发现江海澜正专心致志地教裴清辨认草药，连个眼风都没扫向他这边。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裴清的嘲讽更让他烦躁。从未发生。谢清晏被簇拥着走向船头，后背却如有实质般感受到来自船尾的目光。当他终于忍不住回头时，却发现江海澜正专心致志地教裴清辨认草药，连个眼风都没扫向他这边。
这种刻意的忽视比裴清的嘲讽更让他烦躁。从小到大，自己还没被人这样无视过，真是郁闷。
"谢公子尝尝这个。"李小姐递来一片鲜红的西瓜，眼波盈盈，"特别甜。"
谢清晏接过咬了一口，却食不知味。他瞥向裴泫，差点惊掉了手中的西瓜，只见这位一向冷静自持的好友，年纪轻轻即将官拜九卿的裴少卿，眼睛黏在那位江小姐身上，眼中的绵绵情意清晰可见，震得他的脑袋嗡嗡响，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来。好家伙，自己那日在马场上说他孔雀开屏绝非空穴来风，这小子果真动情了！
裴泫看见江海澜带着裴清下了画舫，两人沿着湖岸渐行渐远。那抹靛青色的身影最终消失在柳荫深处，像一滴水融入湖泊，再无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