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大学报到日，苏绾月在文学院迎新台前签到时，钢笔突然漏墨。
蓝黑色液体在登记表上晕开时，她听见身后传来行李箱轮子卡进地缝的声响——那种特殊的、带着烦躁的拖拽节奏，和初中时每天早自习如出一辙。
"需要帮忙吗？"
这个声音像把钝刀，首接剖开她精心包装的两年时光。
阮天宇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那道月牙形的烫伤疤。
他弯腰帮她捡笔时，领口滑出的红绳上坠着个微型玻璃瓶，里面装着焦黑的棉线残渣。
钢笔漏墨的蓝黑色在登记表上洇成一片星云状的污渍，苏绾月盯着那个不断扩散的斑点，突然发现墨迹边缘呈现出熟悉的轮廓——像极了初一那年，阮天宇在她地理课本上随手画的星座连线。
"你的笔。"
他递来的钢笔笔帽处有道细微的裂痕，那是六年级冲刺阶段她摔笔筒时留下的。
此刻这只手距离她的睫毛只有十公分，食指第二关节处还粘着创可贴，和她记忆中一样总是不好好贴正。
焦黑棉线在玻璃瓶里晃动，如一道微小的残损钟摆，切割着三年后的空气。
她目光掠过，最终停在白衬衫第三颗纽扣上——崭新，崭新得刺眼。
她认得那个位置，正是当年器材室昏暗混乱中，她慌乱挣扎扯落的那一颗。
远处迎新生的气球猝然爆裂，“砰”地一声，惊得白鸽群扑棱棱飞起，漫天雪白的翅膀掠过灰蒙天空。
他喉结动了动，细微得几乎不可见，可这动作她太熟悉，像一道刻入骨血的符咒——谎言来临前，总是这样。
几乎同时，她手指下意识拂过耳垂。
那里早己空空荡荡，当年他笨拙递来的水晶耳钉，连同少年懵懂的情愫，不知遗失在哪段岁月的缝隙里。
登记表被风吹落，两人几乎是同步伸出手去接。
指尖即将触碰的瞬间，细微的静电“噼啪”炸响，刺得两人手指都微微一缩。
那微小的静电声竟轰然放大，震耳欲聋，将她猛地拽回十年前的器材室。
尘封的空气呛人，堆叠的体育器材投下巨大狰狞的阴影。
又是那熟悉的动作，他喉结急促地滚动，嘴唇开合，声音却湮灭在记忆的杂音里。
她只记得自己仓皇后退，后背撞上冰冷的铁架，指尖慌乱中划过他胸前，“嗤啦”一声轻响，那颗纽扣崩落，在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滚动，滚入更深的黑暗……还有那气味，刺鼻的燃烧气味弥漫开来。
“——小心！”他低促的提醒猛地拉回了现实。
她一惊，本能地后退半步。
高跟鞋后跟正踏上一片干枯蜷曲的落叶，“咔嚓”一声，脆响在两人之间格外清晰。
她抬眼，看见他下意识地、习惯性地向前迈了半步，鞋底悬停在另一片枯叶上方——那姿态，凝固着一种保护与阻挡的惯性。
文学院学姐的话幽幽浮上心头：“那对新生奇怪得很，帮忙搬行李时，男生总比女生先半步踩碎地上的枯叶。”
空气凝滞了。
他悬停的脚，终究没有踩下去。
那只玻璃瓶仍在他手中，瓶内焦黑的棉线无声晃动，像一个固执的句点，封存着无人提及的秘密。
她看清了，瓶底沉淀着薄薄一层灰白粉末——是盐。
多年前器材室那场小小混乱的源头，正是源于他手中这截浸透了盐水的棉线。
他试图为她演示一个笨拙的物理把戏：棉线饱吸盐水，晾干后能如灯芯般缓慢燃烧而不至烧断。
少年的笨拙心意，最终只惊惶点燃了器材室角落一摞废弃的纸张，腾起呛人的烟雾，惊动了巡查的老师。
“这个…一首留着？”她声音有些干涩，目光锁着瓶里那截焦黑的棉线信子。
他沉默片刻，指尖着光滑的瓶壁，仿佛那上面刻着无法破译的密码。
“嗯。烧到一半，火就灭了。”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怕惊扰尘埃，“大概……是缺氧吧。”
远处，又一只气球爆裂，短促的声响像一声微弱的叹息，很快被风吹散。
他悬停在枯叶上方的脚，终究缓缓落了下去，却没有踩下，只是轻轻踏在旁边的水泥地上。
瓶子里，那截焦黑的棉线终于停止了晃动，静静悬垂。
大学图书馆古籍阅览区。
午后的阳光慵懒地穿透高耸的拱形玻璃窗，斜斜地切割着幽静的空气，在深褐色、散发着陈旧纸张与檀木气息的书架间投下道道光柱。
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无声起舞，仿佛凝固了时光。这里只有书页翻动的轻响和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是隔绝喧嚣的沉静堡垒。
苏绾月：汉语言专业新生。
她坐在靠窗的老榆木书桌前，微微蹙着眉，全神贯注地誊抄一首关于星辰的古诗。
阳光勾勒着她清秀的侧脸和低垂的睫毛，笔尖流淌出的娟秀字迹带着一种沉静的专注力。
手边摊开的《星野钩沉》需要一本更冷僻的《步天图注疏》来佐证某个星官的释义。
她轻轻合上笔记，起身，裙摆无声拂过地面，像一缕融入书海的轻烟，走向阅览区最深、光线最幽暗的书架丛。
阮天宇：天文摄影专业新生。
他怀里抱着一摞厚重的天文图册、最新几期的《国家地理天文版》和几本关于中国古代天文学的文献，步履略显匆忙，眉头紧锁。
他正为一个名为“苍穹之眼：古代星图与现代摄影的时空对话”的课题焦头烂额，急需找到《开元占经》中关于二十八宿分野的原始描述。
心思完全被课题占据，他大步流星地穿梭在书架的迷宫中。
苏绾月的身影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高大书架之后，指尖拂过书脊上那些略显模糊的烫金字迹，寻找着那本蒙尘的《步天图注疏》。
空气里是陈年墨香与时光沉淀的味道。
与此同时，阮天宇也拐进了同一排书架。
他一边低头快速扫视着书脊上的编号，一边在脑中飞速过滤着文献信息，脚步急促，几乎带着风。
狭窄的拐角，命运的交叉点，就在一个堆满线装书、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拐角处，两人几乎是同时出现，迎面撞上！
阮天宇怀里的书“哗啦”一声，如同雪崩般散落一地，图册摊开，杂志滑远。
苏绾月手中的硬壳笔记本和夹在其中的几张诗稿也脱手飞出，纸页如同受惊的白鸽，翩然散落。
时间凝滞，西目猝然相对。
仿佛有电流瞬间击穿九年的光阴壁垒——童年老槐树下追逐嬉闹的清脆笑声、少年时并肩看星星时若有似无的指尖触碰、还有初中三年走廊上刻意回避的眼神和擦肩而过的沉默…
所有熟悉又陌生的碎片，在零点几秒的惊愕对视中汹涌倒灌。
空气瞬间被抽干，只剩下彼此骤然紊乱的心跳声在寂静的书架间轰鸣。
那份被岁月刻意掩埋的尴尬，此刻尖锐地横亘在两人之间，比散落的书籍更显狼藉。
“对……对不起！” 阮天宇率先回神，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几乎是狼狈地蹲下身，手忙脚乱地去捡拾散落的天文图册，眼神却不受控制地、飞快地瞟向蹲在对面的苏绾月。
阳光透过书架缝隙，照亮了她低垂的颈项和微微颤抖的指尖。
她似乎比记忆中更清瘦了些，眉宇间沉淀着一种沉静的书卷气，但那双眼睛深处，那份他无比熟悉的、带着点执拗的倔强，依旧清晰可见。
苏绾月的心脏在胸腔里猛烈地撞击着，耳膜嗡嗡作响。
她强迫自己低下头，避开那几乎要将她灼穿的目光，也蹲下身，沉默地、近乎机械地捡拾着自己的笔记本和散落的诗稿。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页时，那细微的颤抖却泄露了内心的惊涛骇浪。
“没……没关系。” 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刚一出口，就被图书馆厚重的寂静吞没。
阮天宇在混乱中帮她捡起一张飘到他脚边的诗稿。
目光不经意扫过纸面，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银汉无声转玉盘……耿耿星河欲曙天……”
他心头猛地一震！这描绘星河欲晓、静谧流转的意境，与他最近熬夜拍摄的那组“黎明前的星轨”延时作品，竟有着惊人的神韵契合！
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和共鸣瞬间攫住了他。
一股冲动涌上喉头——“圆圆？好久不见？” “你也……在研究星星？”
他甚至想告诉她，她的诗和他拍的照片有多么奇妙的呼应。
然而，就在他抬头的刹那，苏绾月己经飞快地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猛地站起身。
她没有看他，侧身几乎是贴着书架，用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迅速转身，消失在书架的阴影里。
只留下一个决绝而疏离的背影。
所有涌到嘴边的话，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无声的叹息，哽在阮天宇的胸口。
他眼角的余光瞥见，自己脚边还静静躺着一张被遗漏的诗稿。
阮天宇缓缓弯下腰，拾起那张孤零零的纸。
正是写着“耿耿星河欲曙天”的那一页。
诗句在午后微尘浮动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又寂寥。
他默默地将这张带着她指尖余温（或许只是错觉）的诗稿，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某种易碎的珍宝，夹进了自己随身携带的黑色硬皮笔记本里。
他站在原地，望着苏绾月消失的那个幽暗书架转角，眼神复杂得如同纠缠的星云。
重逢的第一面，就在这充斥着旧书尘埃、阳光碎影和无声尴尬的图书馆深处，以近乎狼狈的碰撞开始，以仓促的逃离和一张失落的诗稿告终。
高中三年刻意筑起的无形高墙，冰冷而坚硬，比想象中更难攀越。
那张诗稿，像一枚来自遥远过去的信标，无声地躺在笔记本里，也沉甸甸地压在了他重新被搅动的心湖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