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嘶哑声音里的脆弱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扎进孟云归心里最柔软的地方。她看着阿姐紧绷的、微微耸起的肩胛骨,像两块倔强的石头,在昏暗光线里沉默地对抗着什么。
“……好。”孟云归应了一声,声音很轻,生怕惊散了空气里那点残留的酱香,也怕惊动了阿姐那层薄冰似的伪装。她没再多问一句,转身轻轻下楼,木质楼梯在她脚下发出极轻微的呻吟。阿姐没有动,依旧背对着楼梯口,像一尊凝固在悲伤里的雕像。
楼下柴房在灶间后头,一扇窄门,推开时一股陈年木头、稻草和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隔间在柴房内侧,仅容一床、一桌、一椅。果然有张旧床,窄窄的,是老式的雕花木架子,红漆斑驳得厉害,露出底下木头的原色,床头的雕花模糊不清,像是被岁月的手得失去了棱角。床板上只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垫子。靠墙一张小小的方桌,桌面油腻腻的,一把竹椅歪在旁边,椅腿似乎不太稳当。墙壁粉刷过,但经年累月的水汽浸润,留下大片大片深浅不一的黄褐色霉斑,如同古怪的地图。
孟云归放下自己简单的行李——一个半旧的旅行背包,里面塞着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几本书,还有那个用厚实棉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青瓷碗。她小心地将碗取出,指尖拂过冰凉的釉面,那细腻温润的触感仿佛带着祖母遥远的气息。她将碗轻轻放在小方桌唯一还算干净的一角,青瓷的光泽在幽暗中微微一闪,像一颗沉静的心。
阁楼上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洗漱用品,几本书,还有那个宝贝的青瓷碗。她默默收拾好,抱着被褥衣物下楼。楼梯走到一半,竟看见阿姐站在柴房门口。她换掉了那身沾了油污的围裙,穿了件半旧的灰色开衫,脸上泪痕己干,只留下微肿的眼皮和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她没看孟云归,目光落在柴房角落里堆放的整齐柴禾上,手里却拎着一卷捆扎好的、厚实的旧棉胎。
“垫上这个,”阿姐的声音依旧干涩,没什么起伏,她朝那张旧床抬了抬下巴,将棉胎塞给孟云归,“稻草硌人。” 说完,也不等孟云归道谢,便转身走到床边,弯腰抓住床沿一侧的雕花床腿,“搭把手,抬出来点,靠墙太潮。”
孟云归赶紧放下东西,依言抓住另一侧的床腿。那床比想象中沉得多,是实打实的老木头。两人闷声发力,旧木床在粗糙的水泥地面上摩擦,发出沉闷的嘎吱声,缓慢地移动了一尺左右的距离,离开了那面霉迹最深的墙。
阿姐首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扫过孟云归放在小桌上的青瓷碗,在那温润的光泽上停留了极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她的视线随即落到孟云归摊开的牛皮笔记本上,封面己经很旧了,边角磨损,浸着点可疑的油渍。
“记这些?” 阿姐终于问了一句,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嗯,”孟云归点点头,手指下意识抚过笔记本粗糙的封面,“习惯了,看到什么,想到什么,就写下来。”
阿姐没再说什么,只是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那神情像是在说“写了又有何用”。她转身往外走,快到门口时,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只丢下一句:“晚上要煮粥,灶上留了火。饿了自己去盛。”话音落,人己消失在门外。
夜色无声无息地浸透了枕河居。临水的窗格子里透进对岸人家稀薄的灯火,在水面投下破碎摇曳的光影。河水的低语和偶尔一两声模糊的船橹吱呀声,是这水乡夜晚唯一的背景音。
孟云归整理好小小的隔间,铺上那床厚实的旧棉胎,躺下时,一股混合着阳光、樟脑和某种陈旧布料的复杂气味包裹了她。身体是疲惫的,脑子却异常清醒。阁楼上那个压抑的哭声,阿姐那瞬间崩溃的背影,还有那句干巴巴的“阁楼住不了人……太冷”,反复在脑海里盘旋。她索性坐起身,就着窗外透进的一点微光,拧亮了床头的小台灯——光线昏黄,勉强照亮摊开的笔记本。她提笔,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
…她像一口骤然绷紧又骤然泄气的旧风箱。那哭声不是号啕,是塞在棉被里、堵在喉咙深处的呜咽,带着一种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绝望。酱香浓烈,悲伤更浓烈。我看见一个被生活磨砺得坚硬如石的女人,裂开了一道缝,里面全是苦水…
…她给我棉胎,帮我搬床,留一碗温热的粥。那粥是白米粥,极稠,米粒软烂,浮着一层清亮的米油,什么也没加,却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她不言不语,动作粗粝,可那点暖意,笨拙地从她递过来的棉胎里、从灶膛余温煨着的粥碗里,一点点渗出来…
…这古镇,这枕河居,这人。滋味藏在何处?是阿姐灶上那浓油赤酱的滚烫?还是这碗至简至淡的白粥里?…
笔尖沙沙作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写至“白粥”二字,胃里空落落的饥饿感忽然变得鲜明。她放下笔,轻轻推开隔间的门。
灶间一片漆黑,只有灶膛深处尚存几点微弱的暗红余烬,像沉睡巨兽的眼睛。她摸索着找到灶台边沿,手指触到一只温热的砂锅盖子。揭开盖,米粥特有的温和香气扑面而来。锅里的粥果然煨得正好,温温的,不烫嘴。她拿起锅边的粗陶碗,盛了半碗,就着灶膛那点微光,倚着冰冷的灶台,小口喝起来。米粒在唇齿间化开,纯粹的谷物香气熨帖着空乏的胃,也奇异地抚平了心头的褶皱。
黑暗中,角落里忽然传来窸窣一声轻响,像是竹椅被拖动。
孟云归一惊,差点呛到,低声问:“阿姐?”
没人回答。但黑暗中,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灶膛微弱光线的边缘显现出来。是阿姐。她不知何时坐在了灶台另一侧角落的矮竹凳上,整个人蜷在更深的阴影里,像一块沉默的石头。
“吵到你了?”孟云归有些局促。
“没。”阿姐的声音低哑,只有一个字。隔了几秒,才又响起,带着一种浓重的疲惫,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粥,顶饿就行。穷讲究啥滋味。”
孟云归捧着温热的碗,感受着那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心里。她想起祖母病榻前那碗被敷衍的山药粥,想起北方小城食堂里千篇一律的寡淡饭菜。她轻声说:“不,阿姐。这粥…有滋味。是米的甜,是火候的耐心,是…守在这里的温度。”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字字清晰,“灶王爷闻的香,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灶膛里一点暗红的余烬猛地跳动了一下,爆出极其微弱的火星,瞬间照亮了阿姐隐在黑暗中的侧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然而,就在那火星明灭的一刹那,孟云归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阿姐搁在膝盖上的手,那只布满劳作痕迹、骨节粗大的手,几根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痉挛般,抠进了粗糙的裤缝布料里。
黑暗中,长久的沉默像水一样漫溢。只有河水在窗外低低呜咽。
“灶王爷…”阿姐的声音终于再次响起,比河水的呜咽还要低沉沙哑,几乎被黑暗吞没,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干涩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不嫌穷酸。”
---夜更深了。河水沉入墨色,对岸的灯火也熄了大半,枕河居彻底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孟云归躺在旧床上,身下厚棉胎的暖意却驱不散心头那点莫名的寒意。阿姐最后那句话,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心湖,那沉甸甸的“穷酸”二字,砸得她胸口发闷。她翻了个身,老旧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的、不属于枕河居的声音,穿透了窗棂缝隙。
是脚步声。不是石板路上的橐橐声,而是踩在河边湿滑泥地上的那种粘滞、拖沓的声响,极其谨慎,走走停停,最终停在了枕河居临河的这面墙外,与她的小隔间仅一墙之隔。
孟云归瞬间屏住了呼吸,全身的感官都绷紧了。黑暗中,她侧耳倾听。那脚步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极力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就贴在薄薄的后窗板外。她甚至能想象出黑暗中一双窥视的眼睛,正试图从那老旧窗板的缝隙间向内张望。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倏地缠住了心脏。她一动不敢动,连指尖都变得冰凉。是谁?小偷?还是……白天那个被阿姐泼了脏水的醉汉?
时间在死寂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无比漫长。窗外的呼吸声似乎更重了,带着一种令人不适的潮湿感。突然,一声轻微的“咔嚓”——像是无意中踩断了岸边一根枯死的芦苇。
几乎是同一瞬间,孟云归听到隔壁阿姐的房间方向,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东西被猛地撞倒,又像是有人慌乱中撞上了家具。紧接着,是阿姐压抑的、短促的抽气声,带着惊怒和一丝……恐惧?
窗外那粘滞的脚步声骤然变得急促凌乱,伴随着泥水被慌乱踢踏溅起的啪嗒声,迅速由近及远,消失在河道方向。
夜,重新沉入死寂。只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还有隔壁阿姐房间里,那令人窒息的、凝固般的沉默。
黑暗浓稠如墨,沉沉压在胸口。孟云归睁大眼睛,望向隔开她与阿姐房间的那面薄墙,仿佛要穿透这黑暗与木板,看清那一边凝固的沉默里,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一声突兀的闷响,那短促的抽气……阿姐的房间里,到底藏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