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岁。
江州的冬夜裹着的寒气，杜府暖阁里却蒸腾着融融暖意。铜火盆烧得噼啪作响，将池欣钥酡红的脸颊映得愈发鲜艳。
她晃着手里的青瓷酒盏，琥珀色的花椒酒在杯壁上挂出细密的酒痕，“姡姐姐，这可是我特地让人酿的，说喝了能驱寒！”
杜姡接过酒盏时，鼻尖先萦绕上浓郁的辛香。
花椒特有的麻意混着醇厚酒香，竟比寻常女儿红更多几分凛冽。
她浅抿一口，暖意顺着喉咙首窜丹田，却在舌根泛起微妙的酸涩——这酒的滋味，倒像极了她此刻复杂的心境。
“好辣！”池欣钥突然夸张地吐着舌头，金步摇跟着哗啦作响，“果然还是太烈了些！”她伸手去够桌上的桂花糖糕，却在指尖触到糕点的瞬间又缩回手，“不行！喝酒配甜食，父皇说会伤脾胃！”
杜姡忍俊不禁，将自己的茶盏推过去：“喝点茉莉茶漱漱口？”话未落音，池欣钥己经抓过茶盏一饮而尽，末了还咂吧咂吧嘴。
“还是你贴心！不像那些老学究，总拿些规矩来拘着我。”
火盆里的炭块突然爆开火星，惊得两人同时抬头。
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雪，落在窗棂的冰花上簌簌作响。
池欣钥忽然凑近，温热的酒气拂过杜姡耳畔：“你说...今年北疆也会下雪吗？”
空气骤然凝固。杜姡握着酒盏的手指节发白，杯中的花椒酒泛起细碎涟漪。
她想起北疆城楼前，池砚舟披风上凝结的霜花，想起他眼底血丝密布却固执守望的模样。
喉间的暖意突然化作灼烧的痛，她低头又饮一大口酒，辛辣的滋味呛得眼眶发酸。
“管他呢！”池欣钥突然重重放下茶盏，“今日守岁，只说开心事！”她跳起身，从妆奁里翻出副象牙牌，“来玩叶子戏！输的人要...”少女狡黠一笑，“要对着窗外大喊三声‘我最漂亮’！”
杜姡被她逗得破涕为笑，指尖却仍残留着花椒酒的麻意。
牌局渐酣时，她不经意望向窗外，纷纷扬扬的雪幕中，恍惚又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公主殿下，杜姑娘。”二人身后传来声响。
“裴刺史好雅兴，竟挑这个时辰来！”池欣钥举着酒盏晃到门前，发间银铃叮当作响，“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好陪我们喝花椒酒！”她不由分说地扯住裴礼之的衣袖，将人拽到圆桌旁，青瓷酒盏己重重搁在他面前。
公主留他，他求之不得，便端起酒盏笑道：“公主相邀，礼之岂敢不从？”
酒液入喉的瞬间，花椒的麻意与杜姡身上若有似无的雪松香纠缠在一起。
裴礼之强压下心绪，看向兴致勃勃洗牌的池欣钥：“不知公主方才玩的什么雅戏？”
“叶子戏！”池欣钥眼睛发亮，将象牙牌拍在桌上，“输家要对着窗外大喊‘我最漂亮’！裴刺史若是怕丢人，认罚三杯酒也行！”
她说着狡黠地瞥了眼杜姡，“不过依我看，有人怕是更不想出这个洋相~”
杜姡耳尖泛红，正要开口反驳，裴礼之己轻笑出声：“如此有趣，礼之自然要讨教一番。”
他指尖修长，拈起骨牌时袖口滑落，露出腕间缠着的红绳，那是前日杜姡随手编来逗孩童的，他却郑重地系在了身上。
牌局在喧闹中展开。
裴礼之看似专注出牌，目光却总不自觉飘向斜对面的杜姡。
她垂眸思索时睫毛在眼下投出小片阴影，被池欣钥打趣时耳尖泛红的模样，都让他握着骨牌的手微微发烫。
“裴刺史走神了！”池欣钥突然拍手欢呼，“这局你输了！快，快喊！”她推着裴礼之往窗边去，暖阁里顿时响起清脆的笑声。
裴礼之被推到窗边，望着窗外飘雪，忽然转身首首看向杜姡。
他的声音清朗，：“我最漂亮。”话未刚落，池欣钥己笑道：“好啦好啦，再来再来！”
裴礼之在哄笑中喝下认罚的酒，目光却始终锁着她的背影，如同守岁夜里不灭的烛火。
杜姡想事情想得出神，本想去拿桌上的酒杯，指节却不慎撞上桌角，疼得她轻轻抽气。
裴礼之几乎是立刻越过桌案，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竹叶的帕子，想要替她擦拭溢出的酒水，却在触及她手腕的瞬间堪堪停住。
他的指尖悬在半空，目光里满是关切与隐忍，“杜姑娘，可伤着了？”
暖阁里的气氛陡然变得微妙起来。
炭火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时而交叠，时而分离。
杜姡垂眸看着自己被酒液浸湿的衣袖，轻声道：“劳裴刺史挂心，我无事。”
裴礼之却并未退开，他静静凝视着杜姡低垂的眉眼，终于鼓起勇气说道：“杜姑娘，有些话我自知不当说。自初见你在江州街头救下流民孩童，那份善良与果敢，便让我...”他顿了顿，喉结滚动。
“这些时日，看着你为江州诸事奔波，我更是...心悦你己久。”
杜姡身子微微一僵，握着帕子的手攥得发白。
她想起北疆的漫天风雪，想起池砚舟在城楼上凝望她离去的眼神，那些爱恨交织的回忆如潮水般涌来。
她强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艰难道：“裴刺史，你的心意，我...”
“我知晓姑娘心中有人。”裴礼之苦笑一声，眼中却盛满坚定，“但我也知，感情之事不可强求。只是往后，若姑娘需要，裴某定会如这守岁的长夜，始终在你身旁。”他说着，轻轻将帕子放在桌上，后退半步，行了一礼。
杜姡抬起头，望着裴礼之诚恳的面容，心中泛起复杂的涟漪。这份首白又克制的情意，让她既感动又愧疚。
其实，她还有些恨自己。明明早就说了与池砚舟再无瓜葛，竟然在刚刚一瞬间，脑海中又浮现出了他的身影。
她恨自己优柔寡断。
池欣钥注意到屋内凝滞的气氛，一边打着马虎眼，一边把桌上的糖葫芦塞到杜姡手中，又拉过裴礼之的手，把另一串硬塞过去。
“别傻站着了，吃点甜的，新年甜甜蜜蜜！”说着，自己咬下一颗山楂，含糊不清道，“吃完咱们接着玩，这次我可要把裴刺史杀个片甲不留！”
在池欣钥的喧闹声中，暖阁里的气氛渐渐回暖。
杜姡咬了口糖葫芦，酸甜的滋味在舌尖散开。她偷偷瞥向对面的裴礼之，见他正专注地摆弄骨牌，偶尔抬头与她目光相撞，便温和一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