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刺史府的梅香是在一夜细雨后突然浓起来的。
江州地理位置特殊，生的梅花也比王城的娇艳一些。
裴礼之立在梅园内，望着枝头新绽的绿萼梅出神。青玉色长衫沾着几瓣残雪，指尖无意识着腰间红绳。
“裴大人，杜姑娘和公主殿下到了。”小厮的通报惊破寂静。裴礼之转身时，正见池欣钥蹦跳着踏入月洞门，鲜红色的裙摆扫过满地碎玉般的花瓣，发间珍珠步摇叮咚作响：“裴刺史好大的架子！让本宫在府外等了半柱香！”
杜姡跟在其后，月白披风裹着纤细身形，发间只簪了支素银簪子。她望着满园如雪似玉的梅花，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礼之疏忽。”裴礼之躬身行礼，目光在杜姡苍白的脸色上多停留了一瞬，“昨夜担心梅瓣被雨打落，特意命人在园中搭了暖棚，倒忘了时辰。”他侧身引路，广袖扫过花枝，惊起满树香雾。
池欣钥早己被缀满冰晶的梅枝吸引，踮脚去够垂落的花穗：“这绿萼梅当真神奇！花瓣竟比琉璃还通透！”她忽然转头，狡黠地朝杜姡眨眨眼，“我们折一枝养在王府如何？”
裴礼之的动作比话音更快，抬手要折梅枝的瞬间，却见杜姡后退半步：“莫折了，让它们好好开着吧。”她望着枝头凝结的雨珠，想起北疆戍楼外同样倔强生长的野梅，喉间泛起苦涩。
裴礼之的手僵在半空，片刻后从袖中取出个掐丝珐琅小盒：“早听说杜姑娘喜茶，这是新制的梅雪茶。”他掀开盒盖，雪白的茶饼上嵌着完整的绿萼梅，“以初雪融水冲泡，别有风味。”
池欣钥凑过来猛吸一口气：“好香！快尝尝！”她不由分说拉着杜姡在石桌边坐下，金护甲敲得桌面咚咚响，“裴刺史还愣着作甚？快煮茶！”
煮茶的银壶在红泥小火炉上轻响。裴礼之垂眸注水，余光瞥见杜姡指尖无意识着杯沿——那手因平日操劳，长出了薄薄的一层茧子。茶汤泛起涟漪时，他突然开口：“杜姑娘可知，绿萼梅还有个别名？”
杜姡抬眼，正撞上他眼底深沉的情意。裴礼之将茶盏推过去，热气氤氲中，漂浮的梅瓣宛如落在雪地里的蝴蝶：“唤作‘宫粉梅’，传言得此梅者，可解相思。”
池欣钥噗嗤笑出声：“裴刺史好酸的文辞！”她捧着茶盏晃悠，忽然压低声音，“不过要说相思，我看宫里那位最是思念你的紧！”
她撇撇嘴，阴阳怪气道：“皇兄倒是隔三差五的给你送，本宫呢？这么久收到的信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公主殿下，”杜姡轻笑，“你就别拿我打趣了。”
“这梅树下埋着坛女儿红，待花开最盛时启封。”他将茶盏轻轻放在石桌上，“届时，殿下和杜姑娘定要来品尝品尝。”
池欣钥素日里最爱喝酒，当下她便要动手去挖那女儿红：“诶呀，等什么花开最盛，本公主现在就要痛饮！”她看向裴礼之“今朝有酒今朝醉，这个道理裴大人都不懂！”
杜姡眼疾手快，一把拽住池欣钥扬起的衣袖，锦缎在掌心滑过，她顺势将公主往后带了半步：“殿下忘了守岁那晚，您贪杯喝多了花椒酒，第二日头疼得连早膳都用不下？”她另一只手按住石桌上的茶盏，氤氲热气漫过腕间，“这女儿红埋在梅树下，自然要等花开得最盛时，才对得起这份雅致。”
池欣钥被拽得踉跄，珍珠步摇晃出细碎银光，却仍不死心地探着身子：“那日是花椒酒太烈！这女儿红...”她话音未落，瞥见裴礼之袖中露出半截红绳——正是杜姡编的样式，突然狡黠一笑，故意拖长尾音，“罢了罢了，本宫就给裴刺史这个面子！”
裴礼之望着杜姡泛红的耳尖，喉结微微滚动。他弯腰拾起池欣钥踢落的花瓣，青玉长衫掠过石凳，带起一阵若有若无的檀香：“公主殿下金口玉言，礼之定会备下最好的酒菜。”他将花瓣放入茶炉，火苗瞬间舔舐起淡粉色的边缘，“只是这酒封了多年，还需杜姑娘亲手...”
“这酒是裴大人埋下的，若要开封，还需是裴大人亲自来。”杜姡连忙打断，茶盏中的梅雪茶泛起涟漪。她别开脸，对着满园梅花轻声道：“既是梅树下的酒，自然要等梅香浸透坛口，才值得一开。”
池欣钥突然拍手，金护甲撞出清脆声响：“好！那就说定了！来年今日，本宫要带着整个王府的厨子来，把这刺史府的梅花宴吃出个名堂！”
裴礼之见自己刚才的话被打断，心中一紧。他不动声色地将茶炉往杜姡身前推了推，滚烫的茶香漫过尴尬：“公主殿下说笑了。”他注视着杜姡垂落的睫毛，“只是不知那时杜姑娘...可还在江州？”
这句话如同一根细针，刺破了表面的平静。杜姡捏着茶盏的手指骤然收紧，杯沿的梅瓣随着她的颤抖轻轻摇晃。她想起怀中藏着的家书，想起母亲信里未写完的牵挂，想起折锋阁那道始终横亘在心头的谜题。
“若无事缠身，自然会来。”杜姡轻声道，声音却像被梅香浸透般悠远。她抬头望向枝头凝结的冰晶，阳光穿透花瓣，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只是这世间事，又有多少能说得准呢？”
池欣钥察觉到气氛的微妙，突然跳起来搂住两人肩膀：“哎呀！说这些扫兴的做什么！”她指着不远处枝桠交错的梅树，“裴刺史，我们来玩个游戏！谁能在梅树下背出最多的咏梅诗，来年开坛时就能多喝三碗！”
裴礼之与杜姡对视一眼，前者眼中藏着无奈的笑意，后者则轻轻摇头。当池欣钥己经蹦跳着冲向梅树，裙摆扫落满枝雪沫时，裴礼之忽然从袖中取出个锦囊，悄悄放在石桌上：“里面是从大佛寺求来的平安符。”他望着杜姡惊讶的眼神，声音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都说这大佛寺灵验，姑娘带在身上或许可以保个平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