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姡猛地抬头,撞进他猩红如血的眼底。记忆里,长乐宫早己荒废多年。
当时她就觉得长乐宫古怪,明明传言长乐宫曾经的主人碰不得花草,里面却摆满了一盆盆枯萎的花。
“父皇还未登基时,在江南偶遇母妃。”池砚舟的声音变得极轻,带着几分恍惚,“她出身低微,不过是茶楼里弹曲的女子,却被父皇一眼相中,带回京城。那时的长乐宫,日日有琴声飘出,父皇会为她画眉,会在月下陪她对诗……”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当年的他不过是个不起眼的皇子,所以当他需要联姻巩固势力时,就像丢弃一件破旧衣裳般,将母妃忘得一干二净,登基后一年才将母妃接回宫中。”
杜姡看着池砚舟微微颤抖的睫毛,突然想起他每次提起皇帝时眼底的恨意,那不是普通皇子对父皇的怨怼,而是深入骨髓的仇恨。
“母妃被关在长乐宫,日日盼着父皇能回心转意。”
池砚舟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纹路渗出,“可父皇早己和当今皇后大婚,带着世家大族的势力,踩着累累白骨登上皇位。而她生下我后,连个名分都没有。两年后,她咳血而亡,我被丢进冷宫,对外宣称是令贵妃的儿子。”
杜姡的泪水再次涌出。
她忽然想起初见时,池砚舟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痕,想起他明明怕黑,却总在冷宫的夜里独自蜷缩。
原来从出生起,他就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秘密。
“你知道冷宫的老鼠有多可怕吗?”池砚舟突然低头,额头抵着她的,呼吸灼热,“它们会啃食伤口,会在你熟睡时爬上脖颈。可比起人心,这些又算得了什么?”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尖锐:“父皇明知我是他的亲生骨肉,却任由我在冷宫里自生自灭!皇后的孩子能学骑射、习诗书,而我连活着都是奢望!”
杜姡颤抖着抬手,轻轻擦去他脸颊的血迹。这一刻,她终于明白他的偏执从何而来。
那是被抛弃的孩子,用半生血泪铸就的牢笼。
“所以你谋划这一切……”杜姡哽咽着,“都是为了复仇?”
“不。”池砚舟突然将她紧紧拥入怀中,仿佛要把这世上所有的孤独与委屈都埋进她的身体。
“我要这天下,是为了让母妃能堂堂正正地被刻在宗庙牌位上。而我要你……”他低头吻去她的泪水,“是因为这世上,只有你见过我最狼狈的模样。你和别人不一样,你爱我,关心我,心疼我……”
杜姡在他怀中剧烈地颤抖,猛地将他推开。
池砚舟踉跄后退半步,后背重重撞在斑驳的朱柱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月光下,他玄甲上凝结的血痂随着动作簌簌掉落,像极了他们之间破碎不堪的过往。
“那你呢?”
杜姡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眼眶通红。
“池砚舟,你嘴上说着爱,可从始至终,都把我当成你复仇的棋子!西年前你故意接近我,这西年用我对你的爱牵绊我,如今更是将我卷入谋逆的漩涡!你所谓的爱,不过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
她的声音在空荡荡的宫殿里回荡,惊起梁间沉睡的飞鸟。
池砚舟望着她,眼中的疯狂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慌乱与痛苦:“不是的,姐姐,我对你的感情是真的……”
“真的?”杜姡打断他的话,泪水决堤而下,“那你为何不告诉我真相?为何要用这种手段把我留在身边?你明知道我最厌恶被人算计,可你……”
她的声音哽咽得说不出话,只是颤抖着摇头,“我不需要这样的爱,我要的是坦诚相待,是光明正大,而不是被你藏在阴谋背后,做一个任你摆布的傀儡!”
池砚舟想上前抓住她的手,却在看到她惊恐退缩的眼神时僵在原地。
他这才惊觉,自己满心以为的守护,在她眼中竟是如此可怖。
那些为她保留的温柔,那些藏在心里的思念,都在权力与仇恨的裹挟下,变了模样。
“我只是怕失去你……”他的声音沙哑得近乎呢喃,“我从小被人遗弃,在冷宫里连活下去都是奢望。只有你,只有你在我最绝望的时候,给了我温暖。我害怕,害怕有一天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我……”
“所以你就用谎言和算计把我困住?”杜姡后退几步,靠在冰凉的宫墙上,“砚舟,真正的爱不是束缚,是信任。可你根本不信任我,你以为只要攥紧不放,就能留住一切,却不知道,你正在亲手毁掉我们之间仅存的美好。”
杜姡浑身,她无力道:“你从不明白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如今是,西年前亦是!”
池砚舟的铠甲发出细碎的碰撞声,他单膝跪地,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月光洒在他染血的战甲上,映出一片凄冷。
“我错了……”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懊悔与痛苦,“我以为只要得到天下,就能护你周全,却忘了,从始至终,我想要的不过是你在我身边……”
杜姡看着眼前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如今却在权力与爱恨中迷失了自我。
她的心中泛起一阵酸涩,泪水模糊了视线:“砚舟,收手吧。别再让仇恨蒙蔽了双眼,也别再用这种扭曲的方式来爱我。”
殿外,传来北疆军队操练的呼喊声,而殿内,只有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和那被夜风卷起的,关于爱恨与救赎的叹息。
池砚舟单膝跪在满地碎砖上,他仰头望着杜姡,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却遮不住眼底翻涌的恐惧与慌乱。
“你打我。”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将她颤抖的手掌按在自己脸上,“用尽全力打,只要你能原谅我。”
杜姡被他的动作惊得一颤,指尖触到他脸颊上结痂的伤口,粗糙的触感让她心尖发疼。
记忆里那个总在冷宫里蜷缩着对她笑的少年,与眼前满身戾气的男人重叠,泪水再次模糊了她的视线:“你放开我!”
“不要!姐姐,我不要!”池砚舟忽然死死抱住她的腰,将脸埋进她小腹,声音闷得发颤,像是怕被风卷走般急切。
“姐姐,我知道错了。可我真的怕……怕你知道我的身世后,也会像其他人一样嫌弃我。”
他的铠甲硌得杜姡生疼,却抵不过心口传来的钝痛。
“你明知道我不会……”她哽咽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可你用这种方式把我留在身边,和那些伤害过你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池砚舟猛地抬头,眼尾猩红如血,脸上还留着她手掌的温度:“我不一样!”他声音突然拔高,惊得梁间尘土簌簌掉落。
“姐姐,你怎么能把我与他们相比?”
他突然松开手,扯开胸前的铠甲,露出心口狰狞的疤痕:“你说要坦诚,我现在就把心剖给你看。”
杜姡看着他心口蜿蜒的疤痕,想起北疆时他受的伤,喉咙像被塞了团浸了醋的棉花。
她颤抖着抚上那道疤痕,却被池砚舟反手握住手腕,按在自己唇间:“别离开我,求你了。”
他的声音低得近乎卑微,“我可以放弃皇位,放弃复仇,只要你留在我身边。”
殿外传来更夫打更的梆子声,三长两短,惊破死寂。
杜姡望着他眼底破碎的光,突然发现这个在战场上杀伐果决的男人,此刻竟像个怕被抛弃的孩子。
她的泪水滴落在他发顶,轻声道:“砚舟,仇恨填不满人心,你若真想赎罪……”她顿了顿,声音带着颤抖的期许,“就先放过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