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的葬礼，像一场凛冽的寒冬，冻僵了家里最后一丝热气。但日子，就像村口那盘沉重的石磨，不管人心里多苦多涩，它还是得吱吱呀呀地转下去。
我请了三天假，收拾起那颗被鹰愁涧寒风吹得七零八落的心，又背起了那个洗得更白、补丁更多的帆布书包，回到了隔壁村的学校。课堂上老师讲的东西，耳朵里听着，心里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冰。只有看到佳敏那双依旧清澈、带着担忧和鼓励的眼睛时，那层冰才似乎能化开一点点。
郭强和赵小刚他们，并没有因为爹的入土为安就放过我。相反，“克死爹的野种”、“扫把星”这些恶毒的称呼，像跗骨之蛆，变本加厉地黏了上来。放学路上，他们依旧会冷不丁地从苞米地里、草垛后面跳出来，推搡，辱骂，有时甚至抢走我本就不多的午饭——那个干硬的窝头或冰冷的土豆。每一次，我都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抠进掌心，把屈辱和愤怒硬生生咽回肚子里。我知道，拳头打不过，哭喊也没用。只有佳敏，像一道小小的屏障，总是勇敢地站在我身边，用她稚嫩的声音反驳：“你们不许欺负大毛哥！” 虽然这往往招来更恶意的哄笑，但那份温暖，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微光。
日子，就在这样的忍耐、屈辱和佳敏微弱的庇护中，一天天碾过，像那沉重的石磨，缓慢而坚定地转动着。
一年级的懵懂，二年级的生涩……时间无声地流淌。教室的墙壁被一年年的奖状覆盖又褪色，我身上那件打着补丁的旧褂子，袖口和裤脚也一截截地短了。唯一不变的，是我对书本那股近乎执拗的狠劲。
鹰愁涧悬崖边那株六叶红果的小草，时常在我眼前晃动。它扎根石缝、向阳而生的样子，成了刻在我心里的图腾。每当被郭强他们堵在墙角，拳头落在身上；每当午饭时啃着冷硬的窝头，听着旁边对白面馒头和炒鸡蛋的炫耀；每当夜深人静，看着娘灯下缝补时憔悴的侧影……我就会想起那抹在狂风中摇曳的鲜红。
“活下去！像它一样！”
“把根扎下去！朝有光的地方长！”
这两句话，成了我心底无声的呐喊。我把所有的力气，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渴望，都化成了笔尖下的字，算盘上的珠。课堂，我永远是最专注的那个，眼睛瞪得像铜铃，生怕漏掉一个字。放了学，干爸帮我干完地里的重活，我就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遍遍写，一遍遍算。手指磨出了茧子，鼻孔被油烟熏得黢黑，但书本上的字，却像凿子一样，一点点凿开了蒙在我心头的愚昧和绝望。
贫穷依旧如影随形。我的书包永远是班里最破的，铅笔短得要用树枝绑着才能捏住，作业本正面反面写得密密麻麻。但“穷”这个字，不再仅仅意味着屈辱和自卑。它变成了一种燃料，一种让我必须比别人跑得更快、跳得更高的动力！
我的名字，陆大毛，从一年级开始，就牢牢钉在了每次考试榜单的最前面。从“全班第一”到“年级第一”，那张贴在教室墙上的红榜，成了我无声的铠甲和勋章。同学们看我的眼神，早己从最初的鄙夷、同情，变成了实打实的佩服和敬畏。知识带来的力量，悄然改变着我在这个小小世界的地位。除了郭强那伙人，再没人敢当面叫我“野种”了，连赵小刚有时对上我的目光，也会不自在地躲闪。
吱呀呀……石磨转到了第六个年头。
我，陆大毛，六年级了。
教室里的气氛陡然变得不一样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油墨、汗水和紧张期待的味道。墙上贴满了“备战小升初”、“知识改变命运”的标语，红得刺眼。课桌上堆叠的试卷和复习资料，像一座座小山。
毕业考试！考初中！
这道门槛，像一道巨大的分水岭，横亘在每个农村孩子面前。跨过去，就有可能离开这黄土地，去镇上，甚至去县里，见识更广阔的天地；跨不过去，大概就只能像父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重复那一眼望到头的日子。
同学们都绷紧了弦。下课疯跑的少了，课间讨论题目的多了。连平时最调皮捣蛋的几个，也老老实实趴在桌子上写写画画。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教室里最常听到的背景音。
我也一样。但我的紧张里，还燃烧着一股更炽热的火焰。六年了！我等这一天等了六年！这是我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第一个机会！是我向娘、向干爸、向鹰愁涧那株小草、更是向我自己证明的唯一机会！
我要考出去！我要考最好的初中！我要让娘挺首腰杆！我要让郭强他们再也够不着我！我要挣很多很多钱，让娘过上好日子，让干爸不用那么累！
油灯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手指因为长时间握笔，关节处磨得发红，指缝里嵌着洗不掉的墨痕。但我眼底的光芒，却比任何时候都要亮。我像一匹嗅到终点气息的小马驹，攒足了力气，准备着最后的冲刺。
毕业的号角己经吹响。磨盘吱呀了六年的沉重，即将迎来一个崭新的开端。而那个曾经在鹰愁涧悬崖边痛哭的小男孩，己经握紧了笔，如同握紧了命运的缰绳。他知道，翻过眼前这座名为“毕业考”的山，他离那片能让自己真正扎根、向阳生长的沃土，就更近了一步。至于郭强……他偶尔投来的、依旧带着不屑和隐隐敌意的目光，此刻在我眼中，己如尘埃般渺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