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镇上碰壁回来，干爸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好几天。他话更少了，眉头锁得更紧，吃饭时常常端着碗出神，目光沉沉地不知落在哪里。那副心事重重、闷头耷脑的样子，我看在眼里，心里像压了块石头，又酸又涩。我知道，都是因为我，因为那个沉重的“一百多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这个想为我撑起一片天的男人肩上。
“干爸，等我去了镇上读书，我一定……一定想办法给你找个好活！” 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把这份沉重化作了无声的决心。
日子不会因为谁的忧愁就停下脚步。田里的庄稼该抽穗的抽穗，该结荚的结荚。转眼间，暑假的尾巴就溜走了，开学的日子近在眼前。
1980年9月1日。
天还黑黢黢的，估摸着也就凌晨五点，我就从干爸家那铺小炕上爬了起来。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扑通扑通跳得厉害，有对新学校的憧憬，也有对漫长路途的忐忑。母亲和干爸也早早起来了，油灯的光晕在母亲眼里晃动着担忧和不舍。
“大毛，路上千万小心！走大路，别贪近走小路，那山道不好走！” 母亲一边帮我整理昨天刚买的书包，一边不住地叮嘱。
“嗯，知道了妈。” 我应着，把书包紧紧背在身上，里面装着昨天才买的新本子、钢笔、还有干爸特意买的厚笔记本。
“早饭带着路上吃，” 干爸把一个还温热的、包着玉米面窝头的布包塞进我手里，又往我口袋里塞了几个洗干净的野果子。他的大手在我肩上重重按了按，声音有些哑，“好好学！别怕路远！”
我用力点头，迎着门外微凉的晨风，深吸一口气，踏入了黎明前的黑暗。
二十里地！没有自行车，我也不会骑那玩意儿。靠两条腿，就是跑也得一个小时！天边刚泛起一丝鱼肚白，勉强能看清脚下的土路。为了赶时间，我还是选择了那条更近、也更难走的山间小路。荆棘时不时挂住裤脚，露水很快打湿了布鞋的前端，每一步都带着山野清晨的凉意和泥土的气息。
就在我气喘吁吁爬上一个陡坡，准备沿着山脊抄近道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自行车铃声，伴随着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
“叮铃铃——！让开让开！好狗不挡道！”
一个极其熟悉又令人厌恶的声音响起。我心头一沉，回头看去——果然是郭强！
他骑着一辆崭新的“28大杠”自行车，车梁上还缠着红塑料条，在熹微的晨光里显得格外扎眼。他一只脚撑着地，停在坡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我，脸上挂着那种我从小看到大的、混合着轻蔑和得意的笑容。
“哟呵！这不是咱们村的大名人，扫把星陆大毛吗？” 他故意拉长了调子，声音在寂静的山路上格外刺耳，“啧啧啧，瞧瞧这架势，这是打算用两条腿量到镇上去啊？穷得连个车轱辘都买不起吧？” 他得意地拍了拍自己锃亮的车座，发出啪啪的响声。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冷冷地扫了他一眼，没吭声，转身就想继续赶路。跟这种人，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力气。
“哎！别走啊！” 郭强蹬了一下车子，又追上来，横在我前面的小路上，堵住了去路。他晃着脑袋，一脸施舍的表情：“叫声好听的，叫声‘强哥’，再叫声‘爷爷’，爷爷我今天心情好，就发发善心，用这新买的‘凤凰’载你一程！咋样？比你腿儿着强百倍吧？”
他那副嘴脸，像根毒刺，狠狠扎进我心里。一股怒火腾地就烧了起来，但我死死咬着后槽牙，把那口气硬生生咽了回去。鹰愁涧的小草，曹老师的话，干爸不甘的眼神……在脑海里飞快闪过。我不能冲动！不值得！
我抬起头，目光像冰冷的石头，首首地撞上他那得意洋洋的眼睛，依旧一言不发。那眼神里的冷意和沉默的鄙夷，似乎比骂回去更有力量。
郭强被我盯得有点不自在了，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恼羞成怒地啐了一口：“呸！不识抬举的穷酸玩意儿！活该你跑断腿！扫把星！” 大概是觉得无趣，也可能是怕耽误他自己报到，他猛地一蹬脚蹬子，崭新的自行车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下山坡，卷起一溜尘土，很快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
我站在原地，深深吸了几口带着泥土和露水清香的空气，才压下心头的翻腾。拍拍裤腿上的尘土，重新迈开步子。脚下的路还很长，郭强这种人，不过是路上硌脚的一块小石子罢了。我的目标，在更远的地方。
紧赶慢赶，当我终于看到河桥镇中学那几排熟悉的瓦房时，太阳己经升得老高，金色的阳光洒满了校园。门口挤满了报到的新生和家长，喧闹声、自行车的铃声混杂在一起。
我顾不得擦汗，赶紧挤到张贴分班名单的大红榜前。手指顺着密密麻麻的名字一路往下找，心跳得厉害。终于，在“初一（9）班”的名单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陆大毛。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找到初一（9）班的教室，推开门走进去。教室里己经坐了不少同学，都是陌生面孔，带着好奇和兴奋打量着彼此。我找了个靠后、不显眼的空位坐下。木质的课桌桌面坑坑洼洼，刻着不知道哪届学生的“墨宝”。我把那个承载着全家希望的书包小心地塞进桌肚里。
教室里闹哄哄的，充满了新环境特有的嘈杂和新鲜感。我坐在那里，感受着硬邦邦的板凳，听着周围陌生的方言和笑声，看着窗外陌生的操场和远处镇上的屋顶，一种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兴奋、忐忑和一丝孤独的感觉，悄然弥漫开来。
新的起点，新的战场。这里没有熟悉的佳敏，也没有处处刁难的郭强。等待我的，只有书本，和那条需要用汗水和毅力去丈量的、通往未来的漫漫长路。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书包里那支佳敏送的铅笔，冰凉的触感让心绪稍稍平静。
等待着老师的到来，也等待着这初中生涯，正式拉开序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