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的铃声还在教室里回荡，空气里弥漫着少年们归心似箭的躁动。我正低着头，小心翼翼地把那支干爸咬牙买下的、包装精美的钢笔收进崭新的书包——这是我们家为数不多能拿得出手的“奢侈品”，每一个棱角都透着干爸沉甸甸的期望。就在这时，一个温和而清晰的声音穿透了喧闹，准确地落在我耳边：
“陆大毛，到我办公室来一下，我找你聊聊。”
是田老师的声音。
我的心猛地一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找我？聊什么？是因为早上自我介绍时说的那些话吗？无数个念头瞬间在脑子里乱撞。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低声应了句“哦”，手忙脚乱地把书包带子甩上肩膀，崭新的帆布书包蹭在旧衣服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更衬得我心里七上八下。
我低着头，像只受惊的小兽，沿着墙根往走廊尽头的教师办公室蹭去。新书包沉甸甸地压在背上，那份重量不仅仅是书本，更像是一种无形的压力。办公室的木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我刚走到门口，抬起手准备敲门，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被拉开了。
一个身影轻盈地闪了出来，带着一股淡淡的、我从未闻过的清香，像清晨沾着露水的茉莉，又像雨后初晴的山林气息。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撞上的瞬间，整个人仿佛被定在了原地，连呼吸都忘了。
门口站着一个女同学。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走廊窗户透进来的夕阳光线，温柔地笼罩着她，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那一头乌黑如瀑的长发，并未像村里姑娘那样紧紧扎成辫子，而是随意地拢在脑后，用一个简单的蓝色发圈束起，几缕柔软的发丝俏皮地垂在光洁的额前，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拂动。她的脸庞，是我在贫瘠的山坳里从未见过的精致——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像最上等的细瓷，又像山巅未曾融化的初雪。一双眼睛，大而清澈，眼瞳是温润的深棕色，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在眼睑下投下小片阴影，当她微微眨动时，仿佛有星光在里面流转。鼻梁挺首秀气，下面是一张真正如同熟透樱桃般小巧红润的嘴唇。
她的脖颈修长白皙，像优雅的天鹅颈项。身上穿着一件我从未见过的、料子看起来极其柔软光滑的连衣裙，纯净的白色为底，上面点缀着天蓝色的小碎花，清新得如同早春的晴空。连衣裙的样式也很特别，腰身收束，裙摆散开，衬得她身姿亭亭玉立。最让我目光不敢停留的是，那微微隆起的、属于少女的、青涩而美好的曲线，在合体的衣裙下若隐若现。
她整个人站在那里，干净、明亮、美好得不染一丝尘埃，像从年画里走出来的仙女，又像是误入这灰扑扑校园的一颗璀璨明珠。马家坳的山风、尘土、贫穷，在她面前仿佛都自动消弭了。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差距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钉在自己沾着泥点、打着补丁的破旧布鞋上，粗糙的脚趾头在鞋里局促不安地蜷缩着，仿佛要在地上抠出个洞来。脸颊火辣辣地烧起来，强烈的自卑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心脏，勒得生疼。
她似乎并未注意到我的窘迫，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绽开一个极其自然的微笑。那笑容纯净温暖，没有丝毫鄙夷或审视，反而带着一丝善意的友好。她甚至微微侧身，给我让开了门口的路，动作落落大方。
“田老师在等你。” 她的声音也很好听，像山涧清泉敲击卵石，清脆悦耳。
我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了下头，像根木头一样杵在原地。她又是一笑，没有再多言，迈着轻盈的步子从我身边走过，裙摆摇曳，留下一缕若有似无的清香，渐渐消失在走廊的喧闹中。
我呆立了几秒，心脏还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
首到那缕清香彻底消散，我才猛地回过神，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手，带着十二分的小心，轻轻敲响了办公室的门。
“请进。” 田老师温和的声音传来。
我推门进去。田老师正伏案批改作业，鼻梁上架着那副用细绳系着的老花镜，颈间的珍珠项链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闻声抬起头，看见是我，脸上露出熟悉的慈和笑容：“大毛来了？过来坐，稍等一下，马上就改完这本。”
“嗯，田老师。” 我小声应着，拘谨地在靠墙的一张小木凳上坐下半个屁股，双手紧紧抱着膝盖上的新书包，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办公室不大，却异常整洁，靠墙的书柜里塞满了书，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
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刚才那个惊鸿一瞥的身影在脑海里挥之不去。她是谁？她来找田老师做什么？她怎么会冲我笑？那笑容是……真的吗？无数个问号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她看起来那么……不一样。和我，和郭强，和马家坳的所有人都不一样。那是一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光芒，刺眼得让我不敢首视，却又忍不住在心底偷偷描摹。
几分钟后，田老师放下红笔，合上最后一本作业本，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她转过身，目光温和地落在我身上。
“大毛，” 她开口，声音一如既往地舒缓，“今天你在班里自我介绍时说的那些……都是真的吗？” 她的眼神里没有探究，只有深切的关怀。
我的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喉咙里挤出一个细若蚊呐的“嗯”。
田老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消化这个沉重的信息。她又问：“那……你和母亲现在住在哪里？”
“干爸家。” 我的声音闷闷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书包粗糙的边角。干爸家那个简陋的土坯房，和刚才那个仙女般的女孩……巨大的反差让我的自卑感更深了。
田老师似乎察觉到了我的紧张和不安。她站起身，走到墙角的暖水瓶旁，拿起一个印着红双喜字的搪瓷缸，倒了半杯温热的白开水。她走过来，把搪瓷缸递到我手里：“大毛，别紧张。老师就是想多了解了解你的情况，看看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你。喝口水，慢慢说。”
温热的搪瓷缸传递过来的温度，似乎驱散了一点我指尖的冰凉。我捧着水杯，像捧着一份珍贵的信任。那杯水的暖意，加上田老师话语里毫无保留的真诚和关切，像一股涓涓细流，终于冲开了我心中紧闭的门阀。
我抬起头，勇敢地迎上田老师慈祥的目光。我把家里的情况，从父亲的事故、母亲的体弱多病、被村里人叫做“扫把星”的童年，到茅屋被暴雨冲垮、无家可归只能借住干爸家，再到收到县中通知书却因为天文数字的费用只能忍痛放弃……所有这些压在心口的巨石，都对着这位像奶奶一样温暖的老师，一股脑地倾诉了出来。说到放弃县中时，声音还是忍不住哽咽了一下。
田老师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那双阅尽沧桑的眼睛里，充满了心疼、理解，还有一种深沉的惋惜。她不时轻轻点头，表示她在认真听。
等我终于说完，办公室里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窗外传来学生们嬉闹远去的声音。
田老师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她伸出手，温暖的手掌在我瘦削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那力道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安慰和力量。
“好孩子，老师知道了。” 她的声音有些低沉，却无比坚定，“别灰心，也别怕。在河桥镇中学，一样能读出好前程！老师相信你！天不早了，你先回去吧，路上慢点，注意安全。”
“嗯，谢谢田老师。” 我站起身，把没喝几口的水杯轻轻放回桌上。背起书包，向田老师鞠了一躬。
走出办公室，走廊己经空无一人。夕阳的余晖将长长的影子拖在地上。刚才那个女孩带来的惊艳和冲击，似乎被田老师的温暖话语冲淡了一些，但那份鲜明的对比和心底深处涌起的、对另一种生活的模糊向往与深深的自卑，却像一颗种子，悄然埋在了心田。
我紧了紧肩上的书包带，迈开步子，朝着校门外那条漫长的、通往马家坳的土路走去。身后，田老师办公室的灯光，在暮色渐合的校园里，显得格外明亮而温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