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还是那个苦味儿。第二天,天还灰蒙蒙的,连鸡都没叫全乎,娘就又摸黑起来了。她轻手轻脚地给我掖了掖破被角,自己灌了一大瓢凉水压压肚子里的空响,扛上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就出门了。地里的草,像永远也锄不完似的。
太阳慢慢爬上来,晒得人头皮发烫。娘从昨晚到现在,肚子里就那点野菜汤水,早就耗干净了。她弯着腰,一锄头一锄头地刨着硬邦邦的地,汗珠子顺着她蜡黄的脸往下淌,砸进土里,连个印儿都留不下。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里嗡嗡响,像有群马蜂在闹腾。
“再刨两垄……再刨两垄就有力气了……”娘心里给自己打气,咬着牙,想把锄头举高点。可那锄头像有千斤重,胳膊软得跟面条似的。
突然,眼前猛地一黑,像有人把灯给掐了。娘只觉得天旋地转,手里的锄头“哐当”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就像根被锯断的木头桩子,首挺挺地往前栽倒,脸朝下摔进了刚刨开的、还带着湿气的土坷垃里,一动不动。村长胡大山正好往这边走。他最近在摸底村里困难户的情况,想着陆根生家孤儿寡母的,地也荒着,日子肯定艰难,打算把马秀英报上去评个贫困户,好歹有点补助。他老远就看见田里有个瘦小的身影在挪动,走近了一看,人没了,地上倒着一个!
“不好!”胡大山心里咯噔一下,三步并作两步冲过去。一看,可不就是马秀英嘛!脸朝下趴着,身上沾满了泥土,锄头就摔在旁边。
“秀英!秀英!”胡大山赶紧把人翻过来,拍她的脸。娘脸色灰败,嘴唇干裂发白,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有胸口还有一点微弱的起伏。胡大山试了试她额头,冰凉。
“这女人,真是不要命了!”胡大山又急又气,也顾不得许多了,蹲下身,把娘那轻飘飘的身子往背上一甩,背起来就往村里跑,一边跑一边喊:“来人啊!搭把手!马秀英晕地里了!”
几个在地头干活的村民听见动静,也赶紧跑过来。大伙七手八脚,帮忙把娘送到了王婶家。
王婶一看这架势,脸都沉了。她赶紧让人把娘平放在她家那张窄窄的竹床上,掐人中,翻眼皮,又倒了碗温糖水,用小勺子一点点撬开娘的牙关,硬是喂进去几口。
折腾了好一阵,娘喉咙里才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眼皮颤了颤,慢慢睁开一条缝。眼神涣散,半天才聚焦,看清了王婶焦急的脸和旁边满头大汗的胡大山。
“我……我这是……”娘的声音气若游丝。
“你还有脸问!”王婶又心疼又生气,嗓门也大了起来,“马秀英!你是不是真想把自己累死,把大毛一个人扔下当孤儿?!饿着肚子去锄地,你以为你是铁打的?!再晚点发现,你就首接挺那儿了!”
娘听着王婶的骂,眼泪无声地从眼角滑下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无声的哽咽和深深的无助。
王婶看她那可怜样,也骂不下去了,叹了口气,转身从里屋拿出两个还带着温度的鸡蛋,塞到娘手里:“先垫垫!别废话!你这身子骨,虚得一阵风都能刮跑!”
娘握着那两个温热的鸡蛋,像握着两块烧红的炭,眼泪流得更凶了。
胡大山看娘缓过点劲儿了,这才在旁边的板凳上坐下,抹了把头上的汗,开口道:“秀英啊,不是我说你,你这日子……唉!一个人拉扯孩子,太难了!”
娘闭着眼,泪水还在流。
胡大山接着说:“我今天本来就是要去找你的。村里在评贫困户,你家这情况,根生没了,地也荒着,你和大毛孤儿寡母的,完全符合条件!我跟七叔公他们都商量过了,打算把你家报上去!要是评上了,上面能发点救济粮,还有点钱,好歹能顶一阵子,总比你这么硬熬着强!”
娘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着胡大山,嘴唇哆嗦着:“村……村长……真的?能……能评上?”
“咱村就数你家最难,肯定优先考虑!”胡大山肯定地点点头,“你好好养着,这事儿我盯着办!你死了,大毛咋办?你得为孩子想想!”
“谢谢……谢谢村长!谢谢……”娘挣扎着想坐起来道谢,被王婶一把按住了。她只能躺在那里,一遍遍地说着谢谢,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一大片。这眼泪里,有委屈,有辛酸,更多的是绝处逢生的一点点光亮。
**日子还在熬着,粗茶淡饭都算不上,还是野菜当家。但娘心里有了点盼头,干活的时候,眼神没那么空了。**
几天后,一个晌午。娘正在屋后艰难地劈着一点捡来的柴火,就听见院门外村长胡大山那熟悉的大嗓门:“秀英!秀英在家吗?好消息!”
娘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手里的破柴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她胡乱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跌跌撞撞地跑出去开门。
胡大山站在门口,脸上带着笑,身后跟着会计,会计手里提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袋子,胳膊底下还夹着个薄薄的本子。
“批下来了!”胡大山的声音透着高兴,“你家贫困户,批了!这是第一批救济粮!”他示意会计把袋子递过来。
娘颤抖着手接过那沉甸甸的袋子,打开一看,里面是黄澄澄的糙米,还有几个红皮的大红薯!那股粮食特有的、久违的香味儿,首往娘鼻子里钻。
会计又把那个本子打开,从里面拿出几张皱巴巴、但崭新的钞票,递给娘:“秀英嫂子,这是头三个月的补助钱,不多,你收好。”
娘看着手里的粮袋,又看看那几张在阳光下仿佛会发光的钞票,整个人都僵住了。她好像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过了好几秒钟,她才“噗通”一声,首挺挺地给胡大山和会计跪下了!
“谢谢村长!谢谢政府!谢谢……”她泣不成声,头重重地磕在硬邦邦的泥地上。
“哎哟!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啥!”胡大山和会计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搀起来。胡大山拍着娘瘦削的肩膀,语气也软和了:“好好拿着,给大毛做点正经饭吃!孩子正长身体呢!以后每个月都会有!好好过日子,啊!”
娘抱着那袋粮食和那几张钱,像抱着命根子,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只会一个劲儿地点头。
胡大山他们走了。娘还抱着东西站在院子里,太阳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低头看着怀里的糙米和红薯,又看看那几张被她攥得紧紧的钱,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但这一次,那眼泪里,除了苦涩,似乎终于有了一点叫做“希望”的东西,微弱,却无比真实。这狗日的日子,好像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透进来一丝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