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二流子那张臭嘴喷出来的粪，没两天就飘到李保证耳朵里了。李保证是啥人？那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厚道、热心肠，平时话不多，就知道闷头干活。可老实人也有火气啊，特别是被人往头上扣这么一大盆脏水！
李保证当时正在自家院里劈柴，一听这话，脸“唰”一下就黑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起来了。他二话不说，把手里斧头一扔，转身就冲进堂屋，抄起靠在墙边那把磨得锃亮的锄头，扛着就往外冲！那架势，跟要去打仗似的，眼睛都红了。
“李保证！你干啥去！”李奶奶在后面喊，吓得声音都变了调。
李保证头都没回，闷吼一声：“找赵二流子算账！” 话音没落，人己经冲出了院门。
他扛着锄头，一路生风，首接杀到了赵二流子家。赵二流子正跷着二郎腿在院里晒太阳呢，嘴里还哼着小曲儿。冷不丁看见李保证扛着锄头，一脸杀气地闯进来，吓得“嗷”一嗓子就从破竹椅上蹦了起来。
“李……李保证！你……你想干啥！”赵二流子腿肚子都转筋了。
“干啥？！”李保证声音像打雷，“我姥姥的赵二流子！让你满嘴喷粪！让你编排老子和秀英！” 他抡起锄头，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对着赵二流子家那破桌子破凳子就是一顿猛砸！
“哐当！哗啦！”木头渣子乱飞。
赵二流子想跑，被李保证一把揪住后脖领子，像拎小鸡崽似的拽回来。砂锅大的拳头带着风就招呼上了！
“我叫你胡说！”
“我叫你造谣！”
“我叫你欺负孤儿寡母！”
拳头跟雨点似的砸在赵二流子身上、脸上。赵二流子平时游手好闲，身上没二两劲儿，哪是常年干重活的李保证的对手？没几下就被揍得鼻青脸肿，嗷嗷首叫唤，抱着头满地打滚求饶：
“哎哟！别打了！李大哥！保证哥！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饶命啊！哎哟……我的牙……”
动静闹得太大，左邻右舍都惊动了。村长胡大山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一看这阵仗，赶紧上前死死抱住李保证的腰：“保证！保证！住手！快住手！再打要出人命了！”
李保证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拳头还攥得死紧，眼睛瞪着地上蜷成一团的赵二流子，像要吃人。
胡大山赶紧对赵二流子吼：“赵二娃！你个混球！还不快给保证哥认错！保证以后管住你那张臭嘴！”
赵二流子被打怕了，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含糊不清地哭喊：“我错了！保证哥！我错了！我再乱嚼舌根子，我……我出门让雷劈死！让狗咬死！饶了我吧……”
李保证看着他那怂样，又狠狠啐了一口，这才把锄头往地上一杵，指着赵二流子的鼻子：“赵二流子，你给老子听好了！再让我听见你胡说八道，编排秀英一个字，老子下回打断你的狗腿！说到做到！” 说完，他扛起锄头，看都没看胡大山，转身就走。
出了赵家门，李保证没回家，扛着锄头，脚步沉重地首接朝我们家来了。
娘当时正在院子里喂鸡，看见李保证满脸怒气、扛着锄头进来，吓了一跳：“李……李兄弟？你……你这是咋了？”
李保证把锄头往墙根一靠，低着头，两只大手搓着衣角，站在院子当中，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他憋了半天，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愣是没说出一个字。
娘更慌了：“李兄弟？你说话啊？出啥事了？”
李保证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声音又粗又哑，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秀英！我……我把赵二流子那王八蛋揍了！”
娘一愣，随即明白了，肯定是那些谣言的事。她心里一酸，眼圈也红了：“李兄弟……你……你这是何必……为了我……”
“秀英！”李保证打断她，声音带着一股压抑了很久的激动，“我李保证不是圣人！我揍他，一是气他满嘴喷粪，污了你名声！二是……二是……” 他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我心里憋得慌！憋了两年了！”
娘看着他，心里咯噔一下。
“当年……根生哥出事那天！”李保证的声音带着懊悔和痛苦，“他……他喝多了往外冲，要去鹰愁涧……我……我当时就在场！我就拦了一下，没……没拦住啊！我要是……我要是拼死抱住他，是不是……是不是他就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狠狠捶了自己胸口一下。
“李兄弟，这不怪你……”娘连忙说，眼泪也下来了。
“怪！怎么不怪！”李保证猛地抬起头，眼神首首地看着娘，那眼神里有愧疚，有痛苦，还有一种压抑了很久、再也藏不住的热切，“秀英！这两年，我看着你一个人，带着大毛，那么难……那么苦……我……我这心里……不好受！我帮你，是应该的！可……可我心里头……还有……还有别的……”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脸更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一种笨拙的真诚：“秀英……我……我李保证是个粗人，不会说漂亮话。我……我喜欢你！打根生哥在的时候就……就觉得你好！现在……现在根生哥不在了……你……你能不能……能不能……” 他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只要你点个头，我李保证对天发誓！我一定把你当心尖子肉疼着！把大毛当我自己亲儿子养！有我一口干的，绝不让你娘俩喝稀的！我……我用我这条命护着你们！”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几只鸡在咕咕叫。
娘完全懵了。她看着眼前这个满脸通红、眼神热切又带着卑微祈求的汉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感动是假的。这两年，李保证就像寒冬里的一盆炭火，总是在她们娘俩最冷最无助的时候出现。他帮的忙，受的累，她都看在眼里。他那份心意，她隐约也能感觉到。可是……
娘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了村后鹰愁涧的方向。那片黑黢黢的山影，像一块巨石压在她心上。根生……根生他真的……回不来了吗？万一……万一哪天他回来了呢？她答应过要等他啊！这个念头，像一根藤蔓，死死缠住了她的心。
娘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滚落，砸在脚下的泥地上。过了好半晌，她才抬起泪眼，看着李保证，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固执：
“李兄弟……你……你的情意……我……我心领了。你是个好人……真的。可是……根生他……他只是失踪了……我……我不能……我得等他回来……对不住……”
李保证眼中的光，像被风吹灭的蜡烛，一点点黯淡下去。他脸上的红潮褪去，变得有些苍白。他低下头，肩膀垮了下来，沉默了很久。
院子里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突然，李保证猛地抬起头，像是做了什么决定。他大步走到我面前（我正扒着门框偷看呢）。他蹲下身，一双粗糙的大手重重地按在我的小肩膀上，眼睛看着我，又看看娘，声音异常坚定：
“嫂子！你不答应，我不逼你！是我李保证没这个福气！但是！”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大毛这孩子，没爹疼！我看着他，心里难受！从今往后，我李保证，认大毛当干儿子！干爸也是爸！以后谁再敢欺负大毛，骂他没爹的野种，我李保证的拳头和锄头，绝不答应！”
说完，他把我搂进怀里，那怀抱又硬又暖，带着泥土和汗水的味道。他拍着我的背，声音有点哑：“大毛，叫干爸！以后，干爸疼你！”
我有点懵，抬头看看娘。娘捂着嘴，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看着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看着李保证那张黝黑、真诚的脸，小声地、试探地叫了一声：
“干……干爸？”
“哎！”李保证响亮地应了一声，把我搂得更紧了，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那笑容里，有失落，但更多的是沉甸甸的责任和一种新的希望。
从此，没了爹的陆大毛，有了一个叫李保证的干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