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走出黑石沟矿场那沉重、散发着血腥和绝望气息的木栅门时，天空正飘着蒙蒙细雨。冰冷的雨丝落在脸上，带来久违的清新气息，冲淡了矿洞中那令人窒息的粉尘和霉味。
他回头望了一眼。高耸陡峭的黑色山崖如同狰狞的巨兽，吞噬着矿洞入口。监工凶狠的呵斥、矿工麻木的喘息、矿石碰撞的沉闷声响，都被隔在了那扇沉重的木门之后。王扒皮那张油光满面、充满了不甘、怨毒却又无可奈何的胖脸，在门缝里一闪而过，最终被彻底关闭。
自由了。
沈墨深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雨丝清香的空气，胸腔中那积压了许久的郁气仿佛也随之吐出。虽然前途依旧未卜，县令周文斌的“赏识”也未必纯粹，但至少，他摆脱了这人间地狱，摆脱了王扒皮这条贪婪的毒蛇！
“沈相公，请上车吧。”一个衙役客气地指引着。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停在矿场外泥泞的道路旁。这是周文斌带来的，专门为沈墨准备的。虽然简陋，但比起矿洞里的矿石堆，己是天壤之别。
沈墨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紧闭的矿场大门，目光扫过门口几个远远张望、眼神复杂的老矿工，他看到了老李头那双充满感激和祝福的浑浊眼睛。沈墨对着那个方向，微微颔首，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踩着泥泞，登上了马车。
车厢内空间不大，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桐油和旧木头味道。沈墨靠着车壁坐下，随着车夫一声吆喝和鞭响，马车晃动了一下，开始沿着崎岖的山路，颠簸着驶向山外。
身体随着马车摇晃，后背的鞭伤依旧隐隐作痛。沈墨闭上眼，脑海中思绪翻腾。
周文斌…一个务实而精明的县令。他看中自己的，是“格物致用”的本事，是“曲辕犁”可能带来的政绩。这份“赏识”，本质是利益交换。自己必须拿出实实在在的东西，才能站稳脚跟。
曲辕犁…图纸自然在他脑中。作为农具史上的重大革新，其结构原理对现代机械工程博士来说毫无难度。难点在于材料、工艺和这个时代工匠的理解能力。需要尽快找到合适的工匠和材料。
临安县…原主的记忆碎片涌上心头。那是江南道一个不算富庶、但也不算太偏僻的小县城。有基本的铁匠铺、木匠铺。县令周文斌似乎官声尚可，但吏治…他想起那个姓赵的税吏，想起原主被活活打死的惨状…这临安的水，恐怕也不浅。
还有…原主的身份。一个父母双亡的穷书生。为何会被税吏往死里打？仅仅是因为一百多文钱？背后是否还有隐情？那个姓赵的税吏，是否受人指使？这些，都是潜在的隐患，需要查清。
马车在泥泞的山路上颠簸前行，雨点敲打着车篷，发出沙沙的声响。沈墨睁开眼，撩开车厢侧面的小帘。外面是连绵的、被雨水洗刷得青翠欲滴的山峦，远处隐约可见阡陌纵横的田野。
一个新的战场，正在前方等待。
……
临安县衙，后堂偏院。
周文斌给了沈墨一个相对安静的小院落脚。院子不大，只有两间正房和一间小小的杂物房，但胜在干净整洁，远离衙门的喧嚣。一个沉默寡言的老仆负责洒扫和送饭。
“沈相公，县尊大人吩咐了，您先在此安心养伤，所需材料器具，拟个单子，自会有人送来。”老仆放下简单的饭食（比矿场好了太多，有白米饭和青菜），恭敬地说道。
“有劳老丈。”沈墨点点头。他现在的身份很微妙，是县令的“客卿”，但无正式职司。
送走老仆，沈墨没有立刻休息。他走到窗边的小书案旁（这也是周文斌特意让人搬来的）。书案上摆放着崭新的笔墨纸砚。沈墨铺开一张略显粗糙的宣纸，拿起一支兼毫笔。
他没有立刻画曲辕犁的图纸，而是凝神静气，提笔蘸墨。笔锋落下，没有迟疑，流畅而坚定地在纸上勾勒。
线条由简至繁，结构清晰分明。笔锋时而刚劲如铁，勾勒出犁铧的锐利弧线；时而圆转流畅，描绘出曲辕的优雅弧度；标注尺寸的蝇头小楷，更是工整严谨，一丝不苟。
不过半个时辰，一幅结构完整、标注详尽、甚至附带局部剖视图的“曲辕犁”图纸，便跃然纸上！其设计之精巧，标注之清晰，远超这个时代任何工匠的草图！
沈墨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图纸上的曲辕犁，不仅包含了历史上成熟曲辕犁的所有优点（曲辕、犁评、犁箭、犁盘），还根据他现代力学的理解，对犁铧的入土角度、曲辕的受力点进行了细微优化，使其牵引阻力更小，入土更顺畅。
这只是第一步。他将图纸小心收起。接下来，是打造实物。这需要合适的工匠和材料。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脆悦耳、带着一丝好奇和探究的女声：
“请问，沈墨沈相公，可是住在此处？”
沈墨眉头微挑。这声音很陌生。他起身，走到院门口。
只见院门外站着一位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鹅黄色襦裙，梳着简单的双丫髻。肌肤不算白皙，带着点健康的红润，眉眼清秀，尤其是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如同山涧清泉，灵动中透着一股子不谙世事的清澈和好奇。她手里挎着一个盖着蓝布的小竹篮，正探头探脑地往院子里张望。
看到沈墨出来，少女眼睛一亮，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脆生生道：“你就是沈墨沈相公吧？我叫小莲！是东街‘陈记杂货铺’的伙计！我们小姐让我来给您送点东西！”
“陈记杂货铺？你们小姐？”沈墨心中疑惑。原主的记忆中，似乎没有和什么杂货铺小姐有交集。
“嗯！”小莲用力点头，将手中的竹篮往前递了递，掀开蓝布一角，露出里面几个白胖的大馒头，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酱肉，还有一小坛子散发着清香的米酒，“小姐听说县尊大人请了位有大学问的相公来，还受了伤，就让我送点吃的来，说是…聊表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大学问？聊表心意？沈墨心中一动。这“陈记杂货铺”的小姐，消息倒是灵通。自己上午才到县衙，下午她就派人送东西来了？而且…这米酒馒头酱肉，虽不算贵重，但在这小县城，也绝非普通人家日常享用之物。这“心意”，有点意思。
“多谢你家小姐美意。”沈墨不动声色地接过竹篮，“只是沈某初来乍到，与贵府小姐素昧平生，受此馈赠，心中不安。不知贵府小姐芳名？改日沈某也好登门致谢。”
小莲眨了眨大眼睛，笑嘻嘻地说：“我们小姐姓林，闺名婉儿。登门致谢就不必啦！小姐说了，沈相公是做大事的人，不必拘泥这些小节！她…她只是敬佩有真才实学的人！” 说完，她像是完成了任务，对着沈墨福了一福，转身像只小鹿般蹦跳着跑开了。
“林婉儿…”沈墨看着少女消失在青石小巷尽头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手中竹篮里还带着温热的馒头和散发着香气的酱肉，眼神若有所思。
这位林小姐…似乎，不仅仅是“敬佩”那么简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