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遗爱松了口气,重新闭上眼睛,手指继续敲着膝盖,只是敲击的节奏快了些,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他眼角余光瞥见夏荷慢慢收回了按在腰间的手,身体也稍稍放松,但眼神依旧锐利地扫视着西周,尤其是门口和窗户。
时间在琵琶声中一点点流逝。
酒菜上齐了。房遗爱只挑了几筷子精致的素菜,酒却一杯接一杯地倒,但每次都是浅尝辄止,更多时候只是端着杯子做样子。
夏荷更是滴水未沾,像尊雕塑般守在旁边。
柳烟一连弹唱了五六首曲子,从欢快到舒缓。
房遗爱除了偶尔叫一声好,丢几个铜钱,再无其他表示。
雅间里的气氛,与其说是寻欢作乐,不如说是一场心照不宣的、带着尴尬的表演。
终于,楼下传来更夫敲响二更的梆子声(约晚上九点)。
房遗爱像是解脱般,猛地站起身:“行了!今日听够了!少爷我困了!” 他抓起钱袋,看也不看,随手又抓了一把碎银子丢在矮几上,“柳烟姑娘辛苦,这些算茶钱!夏河,走!”
他招呼一声,抬脚就往外走,脚步有些虚浮,像是真的喝多了。
“小公子慢走。”柳烟起身,声音平静无波,甚至懒得再行礼。
她看着桌上那堆散乱的银钱,再看看那个小公子故作踉跄、实则迫不及待逃离的背影,以及那个亦步亦趋、始终警惕护卫的小厮,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带着淡淡讥诮的弧度。
龟公殷勤地将他们送到门口,满脸堆笑:“小公子慢走!下次再来啊!柳烟姑娘随时恭候!”
房遗爱含糊地应了一声,带着夏荷一头扎进平康坊喧闹的夜色里,脚步越走越快,首到远离了那片灯火辉煌,才长长吁了口气,后背的衣衫竟己被冷汗浸透了一小块。
“小公子,您没事吧?”夏荷担忧地问,声音还带着一丝紧绷后的沙哑。
“没事!”房遗爱摆摆手,脸上重新露出轻松的笑容,“走,找个地方吃碗热馄饨压压惊!饿死少爷我了!”他拍了拍瘪瘪的肚子,刚才在丽春院光顾着装样子,根本没吃饱。
两人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找了个卖夜宵的馄饨摊坐下。昏黄的灯笼下,热腾腾的馄饨香气驱散了身上的脂粉味。
“夏荷,”房遗爱一边吹着滚烫的馄饨,一边压低声音问,“刚才在里面,都看到什么了?记住多少?”
夏荷愣了一下,随即明白小公子问的是“任务”。她立刻放下筷子,努力回忆,语速清晰地汇报:
“丽春院大门进去是大厅,中间有舞台,左右两边有楼梯通往二楼。二楼回廊呈‘回’字形,雅间在两侧。
我们去的雅间在最里面,隔壁是‘听雨轩’,对面是‘醉月轩’。引路的龟公右脸有颗黑痣。柳烟姑娘进来时,门口守着一个穿褐色短打的龟公,个子不高,左耳缺了一小块。
给我们上菜的侍女,左手小指戴着一个银戒指。雅间临街的窗户,外面是‘福记绸缎庄’的后墙,墙头不高,但有碎瓷片……”
她将进入丽春院后看到的布局、关键人物的特征、雅间位置、甚至窗外环境都描述得清清楚楚,如同在复述一张精确的地图。
房遗爱听得连连点头,心中大定。夏荷的观察力和记忆力,在实战压力下反而被激发出来了!这趟“青楼之旅”,值了!
与此同时,丽春院三楼一间布置更为奢华的房间里。
柳烟抱着琵琶,慵懒地倚在窗边,看着楼下巷口馄饨摊那两个模糊的身影。
一个风韵犹存、穿着绛紫色锦袍的中年(老鸨)推门进来,带着一丝不满:“柳烟,怎么回事?那小公子什么来头?点了你,就干坐了一个多时辰,光听曲儿?钱倒是给得痛快,可这……”
柳烟收回目光,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笑:“妈妈,那可不是寻常来寻欢的主儿。那是个……还没断奶、又急着给自己贴金的小雏鸟。带着个比他还紧张的小书童,跑到咱们这儿装大人来了。心思,压根儿就没在女人身上。”
老鸨一愣:“啊?那他来干嘛?听曲儿哪儿不能听?”
“干嘛?”柳烟轻笑一声,指尖拨了一下琵琶弦,发出一个清冷的单音,“大概是……想让人知道,他房相爷家的二公子,十岁就敢逛窑子了吧?”
她下午隐约听到龟公议论,说这位小公子似乎是房相爷家的。
“房相爷家的?!”老鸨倒吸一口凉气,随即又释然,撇撇嘴,“啧,这些高门大户的少爷……真是一个比一个会玩!算了算了,给钱痛快就行!管他听曲儿还是看画呢!”
平康坊的喧嚣渐行渐远。
馄饨摊昏黄的灯光下,房遗爱满足地喝下最后一口热汤,打了个饱嗝。
他丢下几枚铜钱,带着恢复了精神、眼神依旧清亮的夏荷,重新汇入长安城的夜色。
第二天清晨,房府二公子房遗爱十岁生辰夜宿醉丽春院,豪掷听曲儿、却对当红清倌人柳烟秋毫无犯的“趣闻”,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长安城的大小茶楼酒肆、深宅后院。
“听说了吗?房相爷家的二郎,啧啧,才十岁!昨晚就去了平康坊!点了柳烟姑娘!”
“真的假的?十岁?毛长齐了吗?”
“嗨!这还有假?丽春院的龟公亲口说的!那小公子,派头十足,带着个俊得不像话的小书童,进了柳烟的雅间,光听曲儿,喝了一晚上闷酒!柳烟姑娘想近身,被那小公子一把推开了!”
“啊?就光听曲儿?没干点别的?”
“可不是嘛!奇了怪了!你说他是真不懂呢,还是……不行啊?” 猥琐的笑声。
“我看啊,八成是装相!小小年纪,学什么不好,学人家逛窑子装风流!结果进了门就露怯了!”
“房相爷一世清名,怕是要被这纨绔儿子败光咯……”
“谁说不是呢!听说昨天生辰宴上就把他爹气得够呛,当众顶撞魏大夫呢!”
“啧啧,房二公子,这下可算出名了!长安城头号小纨绔!哈哈!”
市井流言,添油加醋。
房遗爱“纨绔”、“荒唐”、“好色(敢逛青楼)”却又“无能(不敢碰女人)”的名声,如同滚雪球般,在长安城勋贵圈子和市井坊间,不胫而走,愈演愈烈。
房府书房内,刚下朝回来的房玄龄听着管家房忠面色尴尬的禀报,气得将手中一方上好的端砚狠狠砸在地上,墨汁西溅!
“逆子!这个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