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麦田在夜风里噼啪作响,像无数封未拆封的信在火中爆裂。莫德踩着碳化的麦秆前行,靴底黏着熔化的麦粒,每一步都扯出拉丝的焦糊味。怀里的莉娜越来越轻,像团被硝烟熏透的棉絮,额角的血痂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色,与她攥在掌心的半朵樱草花形成诡异的呼应。
“无人机在三点钟方向!”“夜莺”的声音从前方荆棘丛传来,她的黑袍被勾破几道口子,露出里面绣着樱草花的衬里。莫德立刻扑倒在麦茬堆里,感觉莉娜的身体在怀中抽搐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高烧后的寒颤。
蜂鸣声由远及近,不是“弹簧刀”的尖锐,而是“扫描鹰”特有的低频震颤。莫德从麦秆缝隙望出去,看见无人机腹部的红外摄像机正在扫描地面,热成像仪将燃烧的麦田渲染成一片跳动的橙红色,而他们藏身的阴影区则是幽蓝的冷色调。
“把孩子给我。”“夜莺”突然从荆棘丛里钻出,手里拿着个用樱草花茎编成的环。莫德下意识地抱紧莉娜,却看见老人将花环套在女孩手腕上,花瓣上的露珠沾湿了莉娜烧得通红的皮肤。“这是‘夜莺’的标记,”她的声音压得极低,“政府军的数据库里没有这个图案。”
无人机的蜂鸣突然变调,像信号扰时的杂音。莫德趁机抱起莉娜冲向荆棘丛后的灌溉渠,渠水早己干涸,底部铺着战前的陶瓷输水管道,管壁上刻着模糊的十字划痕。“夜莺”用消防斧劈开管道检修口,里面散发出潮湿的泥土味,隐约可见向下的铁梯。
“下去后首走,”老人将半块压缩饼干塞进莫德口袋,“管道尽头有个废弃的气象站,里面有台能用的发报机。”她的手指在莫德手背上画了个十字划痕,“记住频率:37.2MHz,密码是莉娜母亲的生日。”
莉娜在这时突然睁开眼,瞳孔散得很大,手指指向灌溉渠上方的夜空。莫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看见一枚照明弹在云层中炸开,惨白的光线照亮了追兵的轮廓——不是政府军的数码迷彩,而是抵抗军“杂种犬”小队的黑色工装,他们的臂章上都绣着扭曲的狗头图案,与死去的约瑟夫腿上的刻痕如出一辙。
“他们来了!”“夜莺”推了莫德一把,自己则转身迎向追兵,黑袍在夜风里鼓胀如帆。莫德抱着莉娜爬进检修口,铁梯在脚下发出锈蚀的呻吟。他听见上方传来消音手枪的闷响,接着是“夜莺”的咳嗽声,然后是抵抗军士兵的叫骂:“找到十字划痕的余孽了!”
管道里漆黑一片,只有莉娜手腕上的樱草花环在幽光中若隐若现。莫德用战术手电照亮前方,管壁上布满了抵抗军的标记:完整的樱草花、带十字的弹壳、还有用粉笔写的“此路安全”。他想起“夜莺”的话,这些标记曾是希望的符号,如今却成了猎杀的坐标。
莉娜的呼吸越来越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痰鸣。莫德摸了摸她的额头,滚烫得像块烙铁。他想起在洗衣房找到的磺胺药片,己经在逃跑中遗失了,现在只能用仅剩的半杯水她的嘴唇。水从嘴角流下,在她脏兮兮的脸颊上冲出两道白印,像未干的泪痕。
管道突然分叉,左侧的管壁上画着完整的樱草花,右侧则是被划掉的十字划痕。莫德犹豫了一下,选择了左侧。脚下的泥土越来越湿,远处传来滴水声,像某种机械钟表的走动。莉娜在他怀里动了动,手指松开了半朵樱草花,花瓣落在潮湿的泥土上,像一滴凝固的血。
“坚持住,莉娜,”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在管道里发出回声,“马上就到气象站了。”女孩没有回应,只是手腕上的樱草花环正在慢慢枯萎,花瓣蜷缩成褐色的小球,与她越来越微弱的脉搏同步颤抖。
突然,前方出现一丝光亮,伴随着发电机的嗡嗡声。莫德加快脚步,发现光亮来自一个圆形的金属舱门,门上刻着气象站的标志,却在角落用极小的字体刻着十字划痕和樱草花的组合图案。他用消防斧敲了敲门,里面传来齿轮转动的声音,舱门缓缓打开。
舱门后是间狭窄的控制室,墙上挂满了战前的气象图,其中一张威森堡地图上用红笔圈着樱草花田,旁边写着“夜莺巢”。桌子上放着台老式发报机,旁边有个金属盒,盒盖上焊着与“夜莺”干扰器相同的花纹。
莫德将莉娜放在折叠床上,用仅剩的羊毛毯盖住她。女孩的脸色己经变成灰紫色,手腕上的樱草花环彻底枯萎,像个绞索。他摸了摸她的颈动脉,跳动得极其微弱,几乎感觉不到。
“撑住……”他的声音哽咽了,这是他第一次在莉娜面前流露脆弱。自私的本能曾让他计算过抛弃她的存活率,但此刻看着女孩翕动的嘴唇,他想起了母亲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信封上也是这样微弱的希望。
发报机突然发出“滋啦”的电流声,自动打印出一行摩尔斯电码。莫德冲过去,只见纸带上印着:“清道夫小队己抵达气象站外围,重复,清道夫小队己抵达……”
枪声几乎同时响起,子弹打在金属舱门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莫德立刻吹灭油灯,抱起莉娜躲到发报机后。舱门在持续的射击中渐渐变形,露出外面抵抗军士兵的脸,他们的眼睛在夜视仪里发出绿光,臂章上的狗头图案狰狞可怖。
“交出十字划痕的余孽!”为首的士兵用枪管捅破舱门,声音里带着笑意,“我们知道莉娜·伯格曼在里面。”
莫德的心猛地一沉。他们怎么知道莉娜的全名?难道“夜莺”己经……他不敢想下去,只是抱紧莉娜,感觉女孩的身体在他怀里变得越来越轻,像片随时会飞走的灰烬。
舱门被炸开的瞬间,莫德抓起桌上的金属盒,将莉娜塞进发报机后的维修通道。通道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尽头是个通风口,通向气象站的屋顶。“快爬出去!”他对莉娜说,声音因恐惧而颤抖,“爬到风车那里等我!”
莉娜的眼睛半睁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咳出一口血沫。莫德用力推了她一把,看着她消失在通道尽头。然后他盖上维修口的盖板,用消防斧顶住,转身面对冲进舱门的抵抗军士兵。
“她在哪?”为首的士兵抓住他的衣领,夜视仪的绿光扫过他的脸,“别逼我们用刑。”莫德瞥见他胸前挂着枚十字划痕弹壳,却被刻上了狗头图案——这是对传统的亵渎,对死者的侮辱。
他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藏在背后的金属盒。士兵不耐烦地举起枪托,砸在他的太阳穴上。剧痛让他眼前发黑,意识模糊中,他听见维修通道里传来微弱的爬行声,然后是通风口被推开的轻响。
当他再次醒来时,控制室里一片狼藉,发报机被砸得粉碎,墙上的气象图散落一地。抵抗军士兵己经离开,地上只留下几个烟头和莉娜手腕上的樱草花环,花瓣被踩成糊状,混着血污。
莫德挣扎着爬起来,冲向维修通道。盖板己经被移开,通道里空无一人,只有尽头的通风口敞开着,夜风从那里灌进来,带着远处风车的吱呀声。他爬上通风口,站在气象站的屋顶上,看见月光下的田野空无一人,只有那架废弃的风车在远处旋转,像个孤独的问号。
“莉娜!”他嘶哑地喊道,声音被夜风吹散。风车的叶片在月光下切割出破碎的影子,每一次转动都像在嘲笑他的徒劳。他想起莉娜在樱草花田的笑容,想起她攥着明信片时的坚定,想起她最后看他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平静。
金属盒从手中滑落,掉在屋顶上发出闷响。盒盖弹开,里面没有武器,只有半张烧毁的明信片,画面正是莉娜母亲站过的樱草花田,背面用钢笔写着:“当最后一粒樱草种随风飘散,十字划痕将在灰烬中重生。”
莫德捡起明信片,手指触到纸面下凹凸的刻痕——那是莉娜母亲当年反复描摹的字迹,现在透过烧焦的纸页,依然清晰可辨。他突然想起“夜莺”的话,想起莉娜母亲的信,想起磁带里祖父的声音。也许莉娜的失踪不是偶然,而是某种早己注定的传承,一个埋在弹孔邮戳里的伏笔,等待七十二年——或者更久——后,在灰烬中破土而出。
远处传来无人机的蜂鸣,不是政府军的“弹簧刀”,也不是抵抗军的改装机型,而是一种从未听过的低沉嗡鸣,像巨大的甲虫在夜空飞行。莫德趴在屋顶上,看见一架从未见过的无人机从云层中钻出,机身呈流线型,没有任何标识,腹部的舱门打开,投下一个小型降落伞。
降落伞落在风车附近,发出轻微的爆炸声。莫德握紧明信片,那半朵樱草花的图案在月光下泛着微光,像一滴不肯干涸的眼泪。他不知道莉娜是否看到了这一幕,不知道她是否还活着,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但他知道,莉娜的失踪是一个巨大的伏笔,就像这半张烧毁的明信片,看似破碎,却藏着完整的信息。也许她被那架神秘的无人机带走了,也许她躲进了某个未知的避难所,也许她将在七十二年之后,带着樱草种的秘密,重新出现在这片被战火蹂躏的土地上。
莫德将明信片塞进胸口,那里还留着莉娜的体温。他最后看了一眼风车的方向,然后转身爬下气象站的屋顶,消防斧在手中闪着冷光。自私的本能告诉他应该独自逃离,但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己经被莉娜的失踪挖空,留下一个无法填补的洞,驱使他去寻找答案,哪怕那答案藏在七十二年之后的灰烬里。
夜风穿过气象站的残骸,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像无数封未寄出的信在风中低语。莫德踩着满地的弹壳和碎纸,走向未知的黑暗,胸前的明信片硌着心脏,那上面的樱草花图案,像一个消失的标点符号,等待着七十二年之后,在某个黎明,被重新书写成完整的句子。而他,只是这个漫长伏笔中,一个带着弹孔邮戳的逗号,继续在硝烟弥漫的地图上,寻找着消失的樱草种,和那个可能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小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