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的威森堡像具被掏空内脏的钟表,只有弹壳碰撞声偶尔充当齿轮转动。莫德蜷缩在弹簧床上,锈蚀的床架每十分钟就发出"吱呀"声,与街对面教堂钟楼的残响形成诡异共振。他数着天花板上的霉斑,第七块霉斑的形状像极了莉娜攥在掌心的樱草花。
"又做噩梦了?"索芬娜的声音从壁炉旁传来,她正用牙科镜打磨一枚子弹,镜片反射的火光照亮她膝头的X光片——那是斯特维亚用发报机零件拼成的威森堡地下管网图,十字划痕标记的基因库位置被红墨水圈了三次。
莫德没回答,只是将脸埋进散发着机油味的枕头。梦里他回到退伍那天,母亲在火车站塞给他那本《鸟类图谱》,封面上的戴胜鸟正用喙梳理羽毛,而现实中那本书的扉页己经被莉娜的鼻血染红,第37页夹着半片樱草花瓣。
"我弟弟以前总在阳台上种樱草花。"斯特维亚突然开口,他正用钢琴弦编织捕鼠笼,金属丝在指间发出嗡嗡声,"帝国理工的宿舍禁止种花,他就把种子藏在显微镜载玻片之间。"年轻工程师的眼镜片在火光中泛着蓝光,映出墙上用粉笔写的莉娜名字,每个字母都被十字划痕穿过。
莫德想起莉娜失踪前攥着的明信片,画面上的樱草花田现在应该长满了辐射杂草。他摸了摸床垫下的金属盒,莉娜母亲的怀表在里面轻轻晃动,指针永远停在十点十七分,与安娜太太家的座钟形成时空呼应。
"战前我有个病人,"索芬娜放下子弹,镊子在火上烤着消毒,"是个小女孩,门牙摔断了,哭着说再也不能吹蒲公英。现在她的牙科档案应该和其他病历一起,烂在医院地下室。"她的声音很轻,却让壁炉里的火星突然爆响,溅在斯特维亚编织的捕鼠笼上,烫出个小洞。
莫德闭上眼睛,试图回想母亲的声音,却只听见莉娜在高热中呓语的"妈妈"。他想起在沙漠战场的第一个圣诞节,战友用子弹壳做了棵圣诞树,而现在那些弹壳正被用来标记死亡坐标。自私的本能告诉他该忘记这些,但胸口的皮肤下,莉娜母亲明信片的焦痕正在发痒,像某种记忆的荨麻疹。
"明天该去污水处理厂了。"斯特维亚突然说,金属丝在他指间绷断,发出琴弦断裂的声响,"那里的过滤池可能有未爆的迫击炮弹,引信能拆下来做陷阱。"年轻工程师的语气平静,仿佛在讨论天气,只有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索芬娜将消毒好的镊子插进罐头盒,盒盖内侧刻着斯特维亚用牙钻凿的樱草花,花瓣数目是十三片。"我在药店废墟找到半瓶镇静剂,"她用镊子夹起块狗肉干,肉皮上还留着项圈勒痕,"或许能让你睡个安稳觉。"
莫德摇头拒绝,弹簧床发出更大的"吱呀"声。他想起莉娜失踪那天,她手腕上的樱草花环正在枯萎,而他胸口的明信片正被硝烟熏成褐色。自私的本能再次低语:把他们甩掉,独自去找家人。但斯特维亚调试发报机的咔嗒声,索芬娜清理伤口的棉签转动声,像某种锚链,将他拴在这堆废墟上。
"我父亲曾说,"斯特维亚突然停下手中的活计,眼镜片在火光中模糊,"工程师的职责是建造,不是摧毁。可现在我每天都在改装武器,用桥梁设计图换面包。"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被壁炉里的木柴爆裂声吞没。
索芬娜将狗肉干递给莫德,肉纤维里嵌着细小的弹片。"我第一次拔牙时,"她看着火焰舔舐镊子,"病人是个老人,他说牙齿是记忆的容器,每颗蛀牙都藏着一段往事。现在威森堡的牙齿——那些建筑——正在一颗颗脱落,记忆也跟着烂掉。"
莫德咬下一口狗肉干,弹片硌得牙疼。他想起母亲的牙齿,整齐洁白,总在笑时露出。而现在,她可能正对着电话拨号,听着永远忙音的线路,像他每天听着窗外的枪声一样。自私的本能让他计算着独自离开的存活率,但斯特维亚眼镜片后的泪光,索芬娜袖口未愈合的伤口,让他无法移动半步。
凌晨五点,交火声暂时平息。莫德终于沉入睡眠,弹簧床的"吱呀"声变成母亲摇篮曲的旋律。梦里他回到童年,在祖母的花园里追逐戴胜鸟,鸟喙上沾着樱草花蜜,而莉娜穿着白裙坐在秋千上,脚边放着那本《鸟类图谱》,第37页的画眉鸟正在鸣叫。
突然,一声枪响震碎梦境。莫德惊醒时,看见索芬娜正用手术刀抵住一个蒙面男人的喉咙,男人穿着政府军的迷彩服,胸前挂着十字划痕弹壳,却在弹壳上刻着笑脸。斯特维亚的发报机掉在地上,天线被折断,屏幕上残留着未发送完的摩尔斯电码:"夜莺己...")
蒙面男人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索芬娜的手术刀划破他的面罩,露出一道从眉骨延伸到下颌的疤痕。莫德认出那是"杂种犬"小队的标志,和杀死约瑟夫的士兵脸上的疤痕如出一辙。男人突然发力撞开索芬娜,从背包里掏出个金属球扔在地上,白色烟雾瞬间弥漫。
当莫德挥开烟雾时,蒙面男人己经破窗而出,留下串带血的脚印。斯特维亚捡起地上的发报机,屏幕上的电码最后三个点划组成字母"E",像一滴未干的血。索芬娜蹲在脚印旁,手术刀挑起块碎布,上面印着与莉娜母亲铁盒相同的樱草花图案,却被烟头烫出个洞。
"他拿走了莉娜的怀表。"莫德看着床垫下空空如也的金属盒,掌心的皮肤突然发痒,仿佛那枚十字划痕弹壳正在皮下蠕动。索芬娜将碎布放进玻璃罐,罐子里还装着莉娜的樱草花钥匙扣,花瓣在福尔马林里微微颤动,像一颗停止跳动的心脏。
斯特维亚调试着发报机,断裂的天线发出滋滋声。"信号扰了,"他推了推眼镜,镜片上的裂痕在晨光中像道闪电,"但我截获了他们的通讯——'播种者己激活第十二颗种子'。"
莫德走到窗边,看着蒙面男人消失的方向,那里的废墟上残留着荧光粉的痕迹,组成半朵樱草花。他想起梦里莉娜脚边的《鸟类图谱》,第37页的画眉鸟眼睛被人挖去,留下两个黑洞,像极了蒙面男人面罩下的眼睛。
壁炉里的火渐渐熄灭,只剩下灰烬在晨光中泛着微热。莫德摸着胸口的皮肤,那里的焦痕正在发烫,仿佛莉娜母亲的明信片即将燃烧。他看着索芬娜将碎布罐放进金属箱,斯特维亚用铁丝固定发报机天线,突然明白,那个蒙面男人的潜入不是偶然,而是某个地雷的引爆,就像锈蚀弹簧床的最后一声"吱呀",预告着整座建筑的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