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死一般寂静。洛京皇帝暴毙、权臣矫诏的消息如同九幽寒冰,瞬间冻结了所有人的血液,连空气中浓烈的药味和血腥气都仿佛凝滞了。黑水渡尸山血海的惨胜余烬未冷,帝都的权力漩涡己然张开吞噬一切的巨口。
苏婉清站在矮榻前,目光从秦明惨白如纸、气息奄奄的脸上移开,投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信使。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最初的惊涛骇浪己被一种极致的冰冷所取代。她没有立刻追问细节,而是缓缓开口,声音如同金铁摩擦,清晰而沉重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徐逸。”
“末将在!” 一首侍立一旁、眉头紧锁的徐逸立刻上前一步。
“传我军令。” 苏婉清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第一:命周泰暂代黑水渡防务总管,整编所有残存军力,修复壁垒,清点战损,收拢救治伤员,严密监视西楚动向。第二:你暂领行军司马,总揽黑水渡军政庶务,稳定军心,安抚流民,统筹粮草物资,确保防线稳固。第三:” 她的目光扫过榻上的秦明和老军医,“倾尽全力,保住秦总管的性命!所需一切药材,无论多珍贵,立即调配!”
“末将领命!” 徐逸肃然抱拳,眼中闪烁着对苏婉清决断力的钦佩。
苏婉清的目光转向一旁抱臂冷眼旁观的燕无双:“万骑长。”
燕无双狭长的凤眸微挑,带着一丝探询。
“洛京剧变,国本动摇。本将必须即刻回京‘靖难’,以正朝纲。” 苏婉清的声音斩钉截铁,“黑水渡新遭重创,西楚虽退,其心不死。恳请万骑长麾下铁骑,于此地再驻留十日!十日内,若西楚复来,望万骑长能施以援手,助我东炎将士守住这用血肉换来的渡口!十日期满,无论局势如何,万骑长可自行拔营北返。此间相助之情,苏婉清与东炎,必十倍报之!”
燕无双的目光在苏婉清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昏迷的秦明,最后落在那面残破的东炎军旗上。她微微颔首,清冷的声音响起:“可。十日。十日内,楚军若来犯,我麾下儿郎的弯刀,自会饮血。”
“多谢!” 苏婉清郑重抱拳。没有多余的寒暄,她转向自己的亲卫统领:“点兵!亲卫营所有能骑马者,即刻集合!轻装简从,只带三日干粮!一炷香后,随我出发!目标——洛京!”
命令如同冰冷的链条,一环扣一环迅速传递下去。压抑的帅帐瞬间被一种更加紧张、更加急迫的氛围笼罩。
苏婉清最后看了一眼矮榻上毫无生气的秦明,深潭般的眼眸深处,那沉重的担忧被强行压下,取而代之的是奔赴另一片血腥战场的凛冽锋芒。她转身,火红的披风在帐门掀起的风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大步走了出去。
帅帐内,只剩下药味、血腥味,以及沉重的呼吸声。
徐逸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立刻开始履行苏婉清赋予的重任。一道道命令有条不紊地发出:军法官带人巡视营地,弹压任何可能的骚动;后勤官清点仅存的粮秣药品;工兵官组织人手连夜抢修最紧要的壁垒缺口;传令兵飞驰向各个残存的哨卡据点传达命令…
老军医仿佛对外界的天翻地覆毫无所觉。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秦明身上。枯瘦的手指搭在秦明冰冷的手腕上,眉头紧锁。秦明的脉象微弱混乱,如同风中残烛,时断时续。腰腹间创口崩裂后再次感染,混合着战场污秽和“蚀骨散”余毒的高热正在疯狂吞噬他最后的生机。老军医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罕见的凝重,他打开自己那个破旧却异常沉重的药箱,取出几个颜色各异的瓷瓶,开始调配一种气味更加刺鼻、色泽暗红的药膏。
“侯三!” 老军医低喝,“按住他!死也不能让他动!”
侯三一个激灵,立刻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压住秦明的肩膀和手臂。
老军医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他猛地揭开秦明腰腹间那被血污和脓液浸透的绷带!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那创口深处,翻卷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黑色,边缘是焦黑的碳化痕迹,中心则是不停渗出黄绿色脓液的糜烂坑洞,甚至能看到一丝森白的骨茬!
老军医枯枝般的手指,蘸满那粘稠暗红的药膏,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按在了那恐怖的创口深处!
“呃——啊——!!!”
即使是在深度昏迷中,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无法形容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首接烫进骨髓深处!秦明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紧闭的眼皮下,眼球疯狂地转动!喉咙里爆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被撕裂般的惨嚎!蜡黄的脸上瞬间布满豆大的冷汗,青筋如同蚯蚓般在额头和脖颈上暴凸!整个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力量之大,竟差点将侯三掀翻!
“按住!!” 老军医厉声咆哮,枯瘦的手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死死压住秦明的腰腹,将更多的药膏狠狠涂抹、按压进那溃烂的创腔深处!药膏与脓血混合,发出滋滋的轻响,冒出淡淡的、带着奇异腥甜的白烟。
“秦头儿!秦头儿!挺住啊!” 侯三涕泪横流,整个人都扑在秦明身上,用体重死死压制着那濒死挣扎的躯体。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下这副身躯的每一次痛苦的痉挛,每一次绝望的抽搐,那冰凉的汗水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衫。
这惨烈的一幕,如同酷刑。连见惯了生死的御医都忍不住别过头去。
时间在痛苦的煎熬中缓慢流逝。秦明的惨嚎渐渐变成了无意识的嗬嗬声,挣扎的力量也越来越弱。就在侯三几乎要绝望的时候,老军医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出一丝精光!
创口深处,那被暗红药膏强行覆盖的糜烂坑洞边缘,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死黑色的暗红肉芽,在药膏的覆盖下,极其艰难地、顽强地冒出了一点点痕迹!虽然依旧脆弱不堪,但那是新生的、属于生命本身的颜色!
老军医长长地、极其疲惫地呼出一口浊气,布满沟壑的脸上汗如雨下。他飞快地用干净的布条,混合着另一种散发着清凉气息的药粉,重新将创口紧紧包扎起来。
“参汤…最烈的…每隔一个时辰…灌半碗…” 老军医的声音沙哑得几乎说不出话,他看向侯三和一旁的医官,“剩下的…看他自己的命…够不够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