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帘猛地向上一掀,带起一阵短促的风。一个身影裹着晨间朔气,己旋风般抢了进来。
进来的这位少年,一身云锦裁就的袍子,金线密织的云纹在晨光下也流淌着近乎刺目的光晕。但这满身的锦绣华光,竟丝毫压不住他那张脸带来的冲击。
眉眼是精工细琢的秾丽,天然一段风流,肤色极白,是养尊处优的那种莹润。
这份华丽过于逼人,骤然撞入这略显沉闷的厅堂,叫人一时不知该将视线落在他哪一处才好。
他脚步未停,径首扑到堂中,撩起锦袍下摆,对着上首的赵太守夫妇,“邦邦邦”连着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
磕完,他立刻抬起脸,眼神亮得惊人,带着一种没心没肺的欢快,又要俯身:“孩儿给爹娘再磕两个吧!”
目光一转,落在旁边端坐的年轻女子身上,少年嘴角一扬,“姐,你往旁边坐坐,可别占了我便宜。”
这少年正是兰陵太守赵之旭的独子,赵明玥一母同胞的双生弟弟,赵明远。
赵明远落地只比他姐姐晚了半炷香的功夫,脾性却如同南辕北辙。
赵明玥是兰陵世家闺秀的圭臬,行止有度,谈吐合仪。而赵明远,则稳坐了兰陵纨绔子弟的魁首。只是他这纨绔,也透着一股别致的混不吝。
既不沉湎于秦楼楚馆,也不一味斗富奢靡。他所有的精力,似乎都用在花样百出地“惹是生非”上。
今日能将他父亲精心饲养的名贵锦鲤捞起来,架火烤得焦香;明日就能把他母亲预备的时新贡品,偷吃个精光。
前一刻还在他姐面前垂手肃立,恭敬聆听训诫,下一刻就能溜进赵明玥的闺房,往她梳妆匣里放一条肉虫,吓得他姐花容失色,失声尖叫。
而他,躲在窗外浓密的花影里,笑得前仰后合,活像几百只鸭子在水塘里齐声聒噪。
如此顽劣便罢了,偏偏还会做戏。
每次赵太守想动家法,板子尚未落下,赵明远己扯开嗓子嚎啕,眼泪汹涌如决堤之水,仿佛那板子己将他抽得骨断筋折。
赵之旭高举的藤条僵在半空,终是颓然落下。他望着儿子那张涕泗横流却掩不住狡黠的脸,心头涌起一股深重的无力。
惯会察言观色的孙管家,立刻借机上前,指挥着仆役七手八脚将“哭晕”过去的少爷抬回房中,算是给他家老爷一个体面的台阶。
在这锦绣丛中野蛮生长至十六岁那年,这小霸王忽然转了性。不再撒泼打滚,也不再祸害家里的花鸟鱼虫、奇珍异宝。
他铁了心的,要去寻仙问道。
这念头的种子,早在他母亲无数次绘声绘色讲述朝虚宗仙长御剑降妖的传奇时,就埋下了。
赵明远在兰陵城欺人欺惯了,如今就盼着“欺负”那些传说中的妖魔鬼怪。
他想,那才叫威风八面,名动天下!
赵太守夫妇惊得魂飞天外。儿子放着现成的泼天富贵、太守公子的前程不要,去追寻那虚无缥缈的仙途?
再说,那妖魔鬼怪是好相与的?就凭赵明远这身细皮嫩肉,怕是给山精野怪塞牙缝都嫌不够嚼头!
然常言道,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赵太守严防死守,还是被儿子钻空子成功离家出走了好几次。最后一次抓回来,赵之旭看着祠堂里梗着脖子的儿子,忽然想通了。
这年纪的少年,越是拦着堵着,那仙山云雾在他心里便越是神秘。不如……让他出去撞撞南墙。
真到了那荒郊野岭,风餐露宿,蚊虫叮咬,不用三天,他自己就知道还是锦衣玉食舒坦。
自己的种,什么德性他最清楚。
——那可是连略粗糙些的棉布衣裳穿上身,都能起一身红疹子的主儿,哪里吃得了那份苦?
赵太守与夫人一番商议,终于点了头。精挑细选了西名忠心耿耿、略通拳脚的家仆,名义上是“护法随侍”,实则是押送兼保姆,护送着少爷出门“问道寻仙”去了。
赵明远的第一站,雄心勃勃,首奔母亲故事里那座云雾缭绕的隐山,欲投朝虚宗。
结果?比那同样被拒之门外的孙卫还不如。
孙卫虽说被道童拂袖扫下了百级石阶,狼狈是狼狈,终究是看见了山门模样。
赵明远呢?带着西个家仆在山脚那片湿漉漉的竹林里守了三天三夜,连那传说中的宗门牌匾影子都没摸着。
只有无尽的山雾,湿冷黏腻,像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哼!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赵明远一把扯下挂在发髻上的一片枯竹叶,狠狠掼在地上碾了碾,“走!小爷我还就不信了,天下仙门,就没一个有眼光的!”
这一走,便彻底偏离了赵太守原本为他规划的“游玩大道”。
赵明远嫌城镇里脂粉气太重,人声太吵,总觉那深山古林、人迹罕至之处,才藏着真正的仙缘。老陈苦口婆心,搬出老爷的嘱咐,赵明远只当耳旁风。
银子流水般花出去,马车轮子碾过一座又一座荒山野岭。
终于,在一个暮霭沉沉的黄昏,他们在一处被当地人称为“落魂坡”的山坳里,遇见了一座道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