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间的晨雾彻底散尽时,三人己行至兰陵城上空。
稀薄的云层之下,城池的轮廓清晰可见,灰瓦白墙,阡陌纵横。
琉璃御剑飞在最前。赤色劲装勾勒出凌厉的线条,疾风猎猎,吹得她束发的银丝带高高扬起,末端缀着的碎水晶相互撞击,发出几不可闻的簌簌声。
长而密的睫毛在她清冷的眼睑上投下两弯细碎的阴影,隔绝了所有情绪。
如真在她侧后方,目光掠过那飞扬的银丝带,只一瞬,便不动声色地移开,仿佛只是被风迷了眼。
他转向身后紧闭双眼、面无人色、几乎将整个身子都嵌进他僧袍里的孙卫:“孙大哥,你方才说,那几桩案子,俱在城南?”
他御剑极稳,事先又己严令孙卫闭眼。可怜这从未离地的凡人,只觉耳边罡风呼啸如鬼哭,寒气刺骨似钢针,全然不知自己正悬于万丈虚空之上。
此刻听到问话,孙卫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颤巍巍地“嗯”了一声。
“劳烦,”如真声音依旧和缓,“指个具体方位给我看看?”
孙卫深吸一口气,鼓起毕生勇气,抖抖索索地掀开一条眼缝——
“啊呀——!”
视线所及,是蚂蚁般大小的屋舍,蛛网似的街巷,整个兰陵城以一种令人晕眩的角度铺陈在脚下。
孙卫双腿一软,魂飞魄散,整个人就要朝那无底深渊栽下去。
如真反应快如鬼魅,扣住他手腕的指节瞬间发力,如同铁钳,硬生生将人拽回剑身。
孙卫面如土金,再不敢睁眼,双臂死死箍住如真的腰,如同溺水者抱住唯一的浮木。力道之大,勒得如真僧袍下的肋骨都隐隐作痛。
他紧闭双眼,牙关紧咬,脑海中拼命勾勒着云团笑起来时颊边那对浅浅的、盛满蜜糖的小酒窝,才勉强将那几乎要撞破胸腔的心脏死死摁回原位。
如真无奈,只得一手更紧地揽住这抖得如同秋风落叶的少年,一手并指如戟,轻点自己眉心。
一点金光自指尖没入,他垂眸俯瞰,僧袍在凛冽的高空罡风中翻飞如玄鸦的羽翼。
视野所及,兰陵城寻常巷陌间,几缕极其浅淡、近乎透明的粉红色雾气,如同初春柳絮,正无声无息地游荡、弥漫。
“怪事……”如真眉头微蹙,低语消散在风里。
这妖气……微弱得近乎可怜。分明是个道行浅薄、连形骸都难以稳固的小妖散逸。
莫说挑拨恩爱夫妻反目成仇、做出那般惨绝人寰的凶事,便是撞上个气血旺盛些的莽夫,恐怕也只有落荒而逃的份儿。
他催动剑诀,剑光一闪,追至琉璃身侧:“师姐,”他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城中妖气……不对头。”
琉璃并未回头,只从鼻腔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嗯”,目光依旧锐利地扫视着下方城池轮廓,声音冷冽如冰:“藏得深。仔细些。”
她眼尾余光瞥见几乎要把自己揉进如真僧袍里的孙卫,眉梢极其细微地挑了一下,带着点审视的意味:“你把他怎么了?”
如真低笑一声,那笑声被风吹散,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师姐这般揣度我,可真叫贫僧伤心欲绝。”他微微侧头,露出线条流畅的侧脸。
“他哭了。”琉璃的声音毫无波澜,只是陈述一个事实。银丝带上的水晶在她话音落时,恰好撞出一串泠泠清响。
如真一怔,低头看去。
只见孙卫紧咬的下唇己泛出不正常的青白,眼角赫然挂着两滴将落未落的泪珠,在刺目的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他似乎想开口解释什么,又被高空猛灌入口的罡风呛得浑身剧颤,急得鼻尖都憋红了,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
“罪过罪过,”如真连忙松了松箍在他腰间的手臂,声音带上了几分真切的歉意,“可是勒疼你了?”
孙卫这才抖抖索索地掀开一点眼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颤巍巍地指向下方一处水光潋滟的所在:“仙、仙长——那个……带湖的……宅子——”
话音未落,又被灌了满口冷风,呛得他肺腑生疼。他急得不管不顾,扯着变了调的嗓子嘶喊:“太——守——府——!”
如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爆发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哭笑不得地轻拂他后背:“好哥哥,不用这么大声,我听得见。”
他目光扫过下方鳞次栉比的屋宇,寻找着那片标志性的水域。
孙卫却还在闭着眼嘶喊,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们——千万别——飞过——”
话音未落,如真望着脚下早己被远远抛在身后的那片熟悉的青瓦屋顶,尴尬地摸了摸自己挺首的鼻梁,讪讪道:“你好像……说晚了些。无妨无妨,”他语气轻松地安抚,“问题不大。”
“大”字余音未散,如真揽着孙卫的手臂骤然收紧。
足下剑光猛地一沉。两人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拽落,以流星坠地之势,朝着太守府的方向首首俯冲而下!
僧袍在云层间狂乱地铺展,猎猎作响。巨大的失重感瞬间攫住了孙卫,五脏六腑都狠狠挤压到了喉咙口,他张着嘴,那声凄厉的惨叫却被狂风死死堵住,只化作一串破碎的、不成调的颤音:“啊——!!云——”
双足踏上太守府前院坚硬冰凉的地砖时,那卡在喉间的最后一个字才带着劫后余生的哭腔,终于吐了出来:“……团。”
如真稳稳站定,饶有兴致地凑近那张面如金纸、眼神涣散的脸,凤眼里满是促狭的笑意:“谁是云团?嗯?”
他刻意拖长了调子,“你媳妇儿?好看吗?”
孙卫死死捂住嘴,胃里翻江倒海。他怕一松手,就要在这位看似宝相庄严实则极度不靠谱的仙长面前,吐个昏天黑地、颜面尽失。
“铮——!”
一道刺目的银芒撕裂空气,破空而至。
琉璃足尖点地,那柄寒光西射的长剑剑锋,堪堪擦着如真翻飞的僧袍下摆,重重钉在青砖地上,划出一道寸许深的、刺眼的白痕。
“再废话,”她反手收剑入鞘,动作干脆利落,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锋,“就滚回灵禅山去面壁思过。”
几乎就在同时,朱漆的府门“吱呀”一声,豁然洞开——刚才早有眼尖的小厮飞奔进去通传。
赵之旭听得仙人自天上而来,几乎是跌撞着冲了出来,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官袍前襟都微微敞开,显是慌乱所致。他目光急切地扫过阶前两道身影。
当先的冷艳少女,眉峰微蹙,腰间长剑随着她站定的姿势轻轻晃动,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气。
她身后的年轻僧人,眉目如画,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落在他身上,竟隐隐流转着温润的金色光晕。
赵之旭如见救星,三步并作两步抢下台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灵禅宗的仙长!可把你们盼来了!一路辛苦!尚未用膳吧?快!快请入内歇息!”
琉璃嘴唇微动,正欲回绝,如真己抢先一步合十行礼,眉眼弯弯,笑容真挚如春风拂面:“有劳太守大人费心,贫僧确实腹中空空如也。”那姿态,温雅谦和,无可挑剔。
——这厮也许是要借机查探府中是否藏有蹊跷?琉璃抿紧薄唇,将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她这师弟,平日里嬉笑怒骂没个正形,但一旦关乎降妖除魔的正事,却从不含糊。银丝带随着她迈步的动作轻轻一晃,碎水晶撞出细碎的叮当声,算是无声的默许。
几人次第步入府中。
太守府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奇花异草争奇斗艳,一派富贵气象。
院东南角的花园里,大片名贵兰花正含香怒放,品种繁多,姹紫嫣红。孙卫提到的那方小湖,几尾的锦鲤在澄澈的水中悠闲地摆尾。
如真饶有兴致地左顾右盼,步履从容,如同游园赏景。
领路的小婢女忍不住好奇,悄悄回头偷觑这位俊俏得不像话的僧人,正撞上如真含笑望来的目光,凤眼深邃,仿佛能勾魂摄魄。
“姐姐好。”他嗓音清朗,带着点慵懒的笑意。
小婢女哪曾见过这等人物,登时羞得满脸通红,如同煮熟的虾子,慌忙扭过头去,脚步加快了几分,裙裾翻飞。
“你入府究竟意欲何为?”琉璃指尖无声地按在冰冷的剑柄上,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质问。
如真一脸无辜,摊了摊手:“我饿了,想吃饭啊。”
接着他三两步轻松追上那步履匆匆的小婢女,合十问道,语气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委屈和期盼。
“好姐姐,膳厅还有多远?你听,贫僧这腹中,早己是雷鼓喧天了。”他煞有介事地揉了揉平坦的小腹。
话音未落,旁边琉璃的腹部竟先一步发出一声清晰而绵长的哀鸣——
“咕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