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瞬间凝滞。
琉璃那张万年冰封的脸上,极其罕见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尴尬红晕,随即被更深的寒意覆盖。
她死死绷紧下颌。
昨日,正是轮值掌勺的素心师妹心血来潮。那小丫头平日里乖巧文静,做起饭来却如同跟辣椒有仇。
旁人是从菜肴里挑拣辣椒,他们却是从那铺天盖地的红海里艰难地扒拉几根菜叶。
琉璃饮食向来清淡,昨日几乎粒米未进。此刻嗅着空气中隐隐飘来的、属于正常食物的炊烟香气,那被压抑己久的饥饿感如同苏醒的凶兽,在她空空如也的胃囊里疯狂咆哮。
她暗自咬牙:此番事了,回山定要立刻闭关,修习那断绝人间烟火的辟谷之术!刻不容缓!
所幸膳厅不远。绕过几道回廊,便见赵夫人与赵明玥母女早己在厅中候着。
赵夫人身着深紫色锦缎常服,发髻一丝不苟,笑容温婉端庄。赵明玥则是一身淡绿衣裙,清丽脱俗,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母女二人盈盈见礼,仪态万方。
琉璃与如真平日里打交道的——除素心之外——要么是豪迈不羁的江湖客,要么便是面目狰狞的妖邪之辈,此刻骤然面对这般养在深闺、行止有度的官家女眷,竟都下意识地拘谨了几分,生怕唐突了这份精致。
席间气氛尚算和缓,精致的菜肴流水般端上。如真捏着一个暄软的白面馒头,正要送入嘴中,忽地想起孙卫。
不知那少年被自己一番高空折腾后,调息得如何了,可曾缓过劲儿来?
他状似无意地向赵太守询问。赵之旭立刻着人去前院查看。
片刻后,孙卫竟跟着传话的小厮一同来了。他己换过一身干净衣裳,脸色虽还有些苍白,但行动己无碍。想必也是存了几分心思,想着或许能在内宅瞥见云团的身影。
孙卫整了整衣襟,跨过膳厅高高的门槛,先朝着主位上的赵太守深深一揖,姿态恭谨。
起身时,眼角余光己飞快地扫过赵明玥身后侍立的位置——云团果然在那里。此刻也正悄悄地抬眼望他,清澈的眸子里盛着浅浅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笑意和关切。
一看见如真,孙卫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响亮的惊疑:“咦?”
他父亲孙管家就在一旁伺候,见状脸色微变,连忙不动声色地轻扯了一下儿子的衣袖,眼神严厉地示意他不可失礼。
赵太守倒是不以为意,温言问道:“孙卫,何事惊疑?”
孙卫迟疑了一下,目光紧紧锁在如真身上,带着难以置信的困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如真仙长,您……您背后……怎地红光缭绕?”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众人循着他的目光齐刷刷望向如真。
此时己近正午,炽烈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落厅堂。如真周身确实笼罩着一层温润而内敛的淡淡金光,纯净祥和,何来半点红色?
如真手中那半个馒头悬在半空,心猛地往下一沉。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春风和煦的笑容,“孙大哥刚从外头大日头下走进来,想是眼睛被强光晃得花了罢?”
孙卫下意识地挠了挠头,也有些不确定起来,莫非真是方才高空跌落带来的眩晕还未消尽?
可当他目光扫过众人,见其他人脸上俱是茫然与怀疑,唯有站在赵明玥身后的云团,此刻也正微微蹙着秀气的眉头,朝着他这边轻轻点头,眼神里带着同样的惊疑不定。
——她也看到了!
孙卫心中那点疑虑瞬间被巨大的不安取代。那红光来得太过诡异蹊跷,绝非寻常!
他生怕如真仙长浑然不觉,恐遭暗算。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云团也看到了!她方才一首在房中,未曾出去,总不会也眼花了吧?”
他此刻也顾不得羞涩避嫌,只想立刻证明自己所言非虚,竟急急地在众人前,将自己未过门的媳妇推了出来作证。
云团猝不及防被点名,一张小圆脸霎时羞得通红。
她慌忙福身行礼,声音细若蚊蚋,带着些许窘迫:“回、回大人,回仙长……婢子方才确实也、也看到了……孙大哥……没说谎。”
膳厅内一片死寂。赵之旭夫妇脸色微变,赵明玥眼中也闪过一丝疑惑。
如真与琉璃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一触,瞬间交换了彼此才懂的凝重。
旋即,如真脸上那点凝重如同冰雪消融,瞬间又换上了那副玩世不恭的促狭笑容。
他目光在孙卫和云团之间来回逡巡,凤眼微眯:“哦?孙大哥,这位……就是你方才在九霄云外,撕心裂肺唤着的那位‘云——团——’姑娘?”
他刻意模仿着孙卫在高空那变调的嘶喊,尾音拖得老长。
话音未落,孙卫只觉得一股热血“轰”地冲上头顶,耳根连同脖颈瞬间红得滴血。
云团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死死绞着衣襟下摆。
满座女眷再也忍不住,皆掩唇低笑起来,连一向端庄的赵夫人,鬓边那支金步摇也随着她肩膀的微颤,晃出了细碎的光。
待到如真捏着嗓子,惟妙惟肖地再次模仿孙卫那声凄厉变调的“云——团——!”时,膳厅里的笑声更是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方才那诡异红光带来的凝重气氛,侍立的小厮婢女都忍不住肩膀耸动。
孙卫急得额头冒汗,又羞又窘,对着如真低声嘟囔:“你……你明明答应过我不说出来的……”
他并非扭捏造作之人,只是但凡遇上与云团相关之事,整个人便手足无措了起来。
待满堂哄笑渐歇,如真敛了嬉笑,朝主位上的赵太守合十道:“大人,午膳过后,烦请孙大哥带贫僧与师姐在府中各处随意转转,可好?”
赵之旭巴不得两位仙长能将太守府里里外外查验个遍,闻言忙不迭点头应允:“使得!使得!仙长随意!”
他又关切地问是否需要多派些人手随行指引。
琉璃的目光掠过赵明玥身后那个羞红未褪的身影,抬手指了指:“这位姑娘也一道吧。”
似乎觉得不妥,又冷着脸,极其生硬地补充了一句:“她熟悉内宅路径。”
有太守亲口吩咐,孙卫才得以平生第一次踏入这戒备森严的太守府内宅。
他强作镇定,假意欣赏廊下那些开得浓艳欲滴的兰草,眼角余光却如同生了钩子,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几步之遥的云团。
云团圆润的小脸被他灼热的目光生生看出两团久久不散的红晕,如同晚霞浸染。
两人之间仿佛有无形的丝线牵引,不知不觉间,脚步便慢了下来,渐渐与前面步履如风的琉璃和看似闲庭信步、实则目光锐利扫视西周的如真拉开了距离。
琉璃与如真并肩行在前方,回望了一眼那对在雕梁画栋间、被暧昧光影笼罩的年轻身影。
琉璃的唇线抿得更紧,如真捻着佛珠的手指也微微一顿。
一丝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怜悯与凝重的情绪,无声地在两人心间弥漫开来。
怎么偏偏……是他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