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7日。
立冬。
诊室的窗户蒙着一层薄薄的寒气,有那么一瞬间,外面的世界像是被按下了静音键。
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这既是自然之理,也是养生之道。
然而此刻,坐在我对面本该如花般璀璨的生命,却仿佛提前进入了最凛冽的寒冬一般,生机几乎完全被冻结。
挂号系统显示,患者是十八岁的陈娇玉。
不过,刚刚推门进来的却是一对母女。
母亲,西十出头,微胖,眉头紧锁,满脸的焦虑几乎要从毛孔里渗出来。
她身后跟着的女孩,瘦得像一张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纸片。
眼神涣散地垂落在地面,身体微微蜷缩,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怯懦与抗拒。
女孩的眼神躲闪,甚至不敢看我。
情志病!
这三个字瞬间从我的脑海里蹦出来,敲击着我的神经。
在中医看来,这一般是气机郁滞,心神失养所致。
而在西医的语境里,它叫“抑郁症”!
一种我自己曾深陷其中、与之搏斗,并最终成功挣脱的泥沼。
“医生,你好!”陈母的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没等女儿坐稳,就急不可耐地倾倒苦水,
“快给我姑娘瞧瞧吧!她晚上老是睡不着觉,都休学快一个月了!高三啊!
眼看明年就高考了,天天在家里窝着,这算怎么个事儿!麻烦医生给开点安神助睡眠的中药吧!”
陈母的话语像连珠炮,每一颗都砸在女孩本就脆弱不堪的心房上。
能让一个高三学生休学的失眠,很显然,绝非普通的失眠。
我的推测被证实了。
我边听着陈母的牢骚,目光却密切留意着女孩的反应。
当她听到“高三”、“高考”时,瘦削的肩膀不易察觉地抖了几下。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睡不着的?”我问陈母。
“就……高三开学没多久吧。”陈母皱着眉头,回忆道。
“成绩怎么样?”我试图寻找线索。
“还行!”陈母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炫耀,“她可是一中的学生!”
她转向女儿,语气突然又变得恨铁不成钢,“你说你,辛苦这么多年。
眼看就要熬出头了,突然就不念了!这年头不上学你能干什么?啊?!”
最后一句,己是尖锐的诘问,像一把钝刀子捅了过去。
女孩的头猛地垂得更低,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
“这位妈妈!”我的声音陡然严肃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孩子之所以变成这样,根源大都在父母身上!”
我必须打断这场无心的凌迟。
“我们的责任?”陈母愕然,脸上写满了不解和不以为然。
“没错!”我斩钉截铁道,“具体的原因,我们稍后单独谈。现在,请您先到外面等候,我需要单独给孩子看诊。”
我的语气不容商量。
陈母有些迟疑地看向女儿:“玉玉,你……自己能行吗?”
女孩几乎是毫不犹豫的,微弱但清晰地“嗯”了一声,仿佛抓住了一根逃离的浮木。
门关上了,诊室里只剩下我和这个被“寒冬”笼罩的女孩。
方才那句“根源在父母”,无形中在她和我之间架起了一座微弱的信任桥梁。
但这显然还不够。
我放缓语调,开始问诊。
没有急于触碰她内心的痛苦堡垒,只问一些最基本的情况。
「吃得下吗?大小便如何?怕冷吗?容易出汗吗?喉咙有没有不舒服?」诸如此类。
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无神的眼,以及那略显干枯的头发。
我心下不禁微微一颤。
略一迟疑,让她伸出舌头——色淡,舌边却泛着暗红,边缘印着清晰的齿痕。
最后,三指搭上她的腕部寸口脉。
指下的脉象,弱而沉,像沉入深潭的石子,几乎难以触及。
这感觉……太熟悉了。
一股寒意,夹杂着深切的怜悯和一种奇异的共鸣,瞬间攥住了我的心。
这脉象,这死寂的眼神,这被压垮的姿态……仿佛一面镜子,照见了一年多以前深陷泥沼的自己。
望闻问切西诊的结果,很快在我的脑中汇聚:
情绪低落,暗自垂泪。
兴趣全无,尤其厌学。
入睡极难,有时凌晨方能入睡,白天困倦不愿起床。
明显怕冷,不易出汗。
食欲差,饮水少。
舌质淡,舌边红,齿痕重。
脉沉弱。
一派阳气不振、寒郁气滞、痰扰心神之象。
思忖片刻,一张处方在我的脑中成型:
麻黄附子细辛汤(温阳散寒)合温胆汤(化痰理气安神)。
开完药方,我抬起头,看着依旧低垂着头的女孩。
她的沉默像一道厚厚的墙。
我知道,仅凭这第一次见面,仅凭这一张药方,远不足以驱散她心中的寒冰。
陈母后来告诉我,她们尝试过抗抑郁药、心理咨询、甚至可怕的颅脑刺激疗法,但效果寥寥,无一例外。
最后,在朋友的推荐下,这才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寻求中医帮助。
女孩眼中那深藏的怀疑,我看得见。
即便介绍她来的阿姨曾在这里走向康复。
我并没有急于解释药方的原理,也没有空泛地出言安慰。
只是用尽可能平稳但蕴含力量的声音说:“这个方子,先吃一周。睡眠,会改善的。”
我刻意强调了“睡眠”这个她母亲最焦虑,同时也是她当下最痛苦的症状,给她一个具体且可期的目标。
看诊结束,女孩出门,换母亲进来单独沟通。
陈母还未坐定,便急切地询问情况。
我简要分析病情后,说明了药方思路,即温阳散寒,安神定志。
紧接着,语重心长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接下来,请您务必按我的节奏来。
治疗的核心,不是立刻把孩子推回学校,而是先让她有力气站起来,让她‘想’站起来。”
母亲脸上写满困惑和不甘:“那……光吃药就行?不用上学,就天天在家待着?”
“吃中药只是第一步,可以帮助调整身体的阴阳失衡。”
我稍顿了顿,抛出了关键的非药物方案,
“从下周复诊开始,我希望孩子能坚持做两件事:第一,每天尽可能快地走一万步,不需要跑,晒晒太阳,出点微汗。
第二,每天坚持写日记,写什么都行,无论长短,哪怕几句话也行。”
“走路?写日记?这……这就能治好她的病?”母亲的声音充满不屑。
我看着她的眼睛,也仿佛透过她,看到了曾经无数质疑的目光。
陡然之间,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喉头。
我很想告诉她,因为我也曾在那片黑暗沼泽里痛苦挣扎过。
我知道,身体动起来,思绪有个出口,对打破那无形的枷锁有多重要!
我也知道,抑郁的躯体有多沉重!
我更加知道,哪怕一小步的坚持,也能带来一缕希望之光!
但话到嘴边,我强忍住了。
因为现在还不是时候。
信任,需要疗效来奠基。
我深吸一口气,只给出了一个权威但模糊的答案:
“因为,这是我治疗过十几位抑郁症患者后,总结出的最有效‘药引’。相信我,也请给孩子一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