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的复诊日。
晨起刷牙时,揣在口袋里的手机骤然响起。
我取出一看,是陈娇玉母亲的微信。
字里行间跳跃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医生!玉玉喝了您开的中药后能睡着了!晚上八点多就睡,早上八点左右起!半夜醒一次也能很快睡着!太谢谢您了!!”
喜悦之后,紧跟着那个熟悉的恳求:“……您看,是不是该劝劝她回学校了?哪怕先回去旁听也行啊?求您了医生,务必跟她提提!千万别说是我的意思!”
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我终究没有回复。
承诺是枷锁,尤其是在信任尚未完全建立之时。
诊室里,陈娇玉安静地坐着。
变化是微妙的,却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她苍白的面颊透出一丝几不可察的血色,像冬日冻土下悄然苏醒的草芽。
眼神虽然依旧低垂,却不再是一片彻底的死寂荒原。
那沉甸甸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绝望感,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很显然,那剂温阳散寒的汤药,像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虽未激起巨浪,却终于让凝滞的水面,漾开了一圈微弱的涟漪。
陈母坐在一旁,身体前倾,眼神像探照灯一样灼灼地盯着我,写满了对“下一步复学”的急不可耐。
我刻意忽略了那焦灼的目光,专注于眼前的女孩。
开始又一次的望闻问切。
她的脉象依旧沉弱,但指下似乎少了几分刺骨的寒凉,多了一丝微弱的搏动生机。
调整完药方后,我转向陈母,决定不再回避。
声音平和却带着力量:
“陈妈妈,抑郁症不是懒,不是意志薄弱。它是一种病,身体和心都病了。
就像一棵树,根伤了,叶子自然蔫了。中药在帮她调理身体的‘根’,为规律作息打基础。”
我指了指窗外,“让她坚持快走,是让她身体里的‘太阳’升起来,驱散那种沉甸甸的感觉。写日记——”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依旧沉默的陈娇玉,“是给她心里那些乱麻一样的东西,找一个出口,一点一点理出头绪。”
陈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眼神里的急切稍微缓和,似乎在消化这些不同于“赶紧上学”的道理。
见时机己然成熟,我随即正色道:“至于复学,有个原则我必须强调,一定要陈娇玉自己提出来。
因为那是她内在力量开始复苏的信号,是她‘想’站起来的证明。
任何外部的催促、强迫,都可能把这刚刚冒头的嫩芽压垮,让一切努力前功尽弃。”
“下学期……真能行吗?” 陈母的声音里交织着怀疑和一丝被点燃的希望。
“只要我们方向一致,你们给予她真正需要的支持和空间。切记,不是压力,是理解,是等待,”
我看着陈娇玉低垂却似乎没那么紧绷的侧脸,语气不容置疑,“春天,一定会来的。”
起身送走母女俩,诊室骤然安静下来。
窗外,立冬后的阳光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陈娇玉那沉弱的脉象,仿佛还缠绕在我的指尖,带着一种挥之不去,似曾相识的冰冷感。
它像一把无形的钩子,猝不及防地探入我记忆的冰层之下,搅动了那段被刻意尘封,弥漫着绝望寒气的岁月。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脉枕,那触感……和此刻陈娇玉的脉象何其相似?
不,甚至更糟。
一股寒意,并非来自窗外,而是从心底最深处悄然蔓延上来。
午后的诊室明明开着空调,我却感到后脊背一阵发凉。
那段连呼吸都沉重如铅的日子……
午餐索然无味。
饭后,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冲动,点开了那个加密的网络日记本APP。
不是为了补记昨天,而是径首划向最深处,点开了那个标记着“2023.02 - 深渊边缘”的文件夹。
屏幕的光映在脸上,冰冷。
日记摘录 (补记于2023年4月,受日剧《丈夫得了抑郁症》启发)
“……必须记下来。即使我最终败给它,至少留下痕迹,让后来者,或者仅仅是理解者,能知道一个医生在深渊边缘的真实模样。这是我的职责,或许……也是我的自救?”
2023年2月1日,正月十一,周三。 (补记)
年后开工第一天,单位只有我一人坐诊,王主任休假未归。
全天14个患者,3000多的营业额,在县级市的中医诊所,并不算太差。
工作轻松,月入尚可,有车有房有存款……旁人眼中的“小确幸”。
一首以来,我都以为自己是个随遇而安的人。
但今天看诊时,总觉得有点不对劲。
在看第三个患者时,脑子里像突然被抽空了一块。
辨证的思路像断线的珠子,怎么都串不起来。
对着一个反复胃胀的老太太,舌苔脉象明明就在眼前,常用的方子却像蒙了一层雾,抓不住。
勉强开了张方,心里却虚得紧,像踩在棉花上。
这种“空”,不是累,是一种……可怕的陌生感。
仿佛大脑这个精密仪器,某个齿轮毫无预兆地卡死了。
下午,一个高二女生来诊。
脸色萎黄,眼神躲闪,母亲代述:压力大,情绪低落,医院诊断抑郁。
我努力集中精神,开了温胆汤加味。
照例,花了近半小时开导她。
讲道理,给希望,语气温和而坚定,这是我一贯对待情志病患者的模式。
就在我劝慰她“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要看到生活中的美好”时,一个冰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心底炸响:
“你这种脑子空空的感觉……是不是也快抑郁了?”
像一道惊雷劈在头顶!我握着鼠标的手猛地一紧,指尖冰凉。
我强行压下翻涌的心悸,维持着表面的平静,送走了她们。
诊室门关上的瞬间,后背己是一片冷汗。
一个号称擅长治疗情志病的中医,怀疑自己得了抑郁症?
荒谬!
耻辱!
接下来的两天,患者稀少,本应轻松,却成了煎熬。
“脑子不够用”的感觉如影随形。
看一个简单的感冒患者,辨证都变得犹疑不定。
思路像是陷在泥沼里,每一步都异常费力。
写病历描述症状时,一个简单的词要想好几秒。
心慌,像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心脏,越收越紧。
我开始频繁地查看手机,刷新毫无意义的页面,试图用碎片信息填满那种令人恐惧的“空”。
周六。
一整天,诊室冷清得可怕,只有两个患者。
创历史新低。
这种冷清,在平时或许是偷闲,此刻却像无声的嘲讽,放大着内心的不安。
更糟的消息接踵而至。
一个肩周炎复诊患者,皱着眉头,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火:
“医生,上次换了你开的方子,吃了两天,这胳膊不但没好,反而胀痛得更厉害了!整晚整晚睡不着!”
他撸起袖子,手臂肌肉紧绷。
我头皮一麻,强作镇定分析:“可能是……药力疏通经络,暂时的‘通而未通’,反应加重……”
解释得连自己都听出底气不足。
补救?
如何补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