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强挣扎着自己回到家时,天己擦黑。暮色像一块沉重的灰布,沉沉地压了下来,也压在那座低矮破败的土坯房上。墙壁斑驳,糊墙的旧报纸早己发黄卷曲,被风撕开了好几道口子,露出里面粗糙的土坯。窗户纸破了几个大洞,用硬纸板和脏兮兮的塑料布勉强堵着,风从缝隙里钻进来,发出呜呜的低咽。屋里光线昏暗,唯一的光源是悬在房梁上的一盏蒙尘的、度数极低的昏黄灯泡,吝啬地洒下一点模糊的光晕,勉强勾勒出屋内简陋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湿霉味,混杂着劣质煤油和草药苦涩的气息,吸一口,都让人觉得胸口发闷。
他坐在冰凉的门槛上,用一块破布沾着水缸里冰冷刺骨的水,沉默地擦拭脸上和身上的污泥。嘴唇冻得发紫,的皮肤上,被踢打掐拧出的青紫痕迹在昏黄灯光下触目惊心。那条被扯坏的裤子,像一面屈辱的旗帜,搭在旁边的柴堆上,无声地诉说着下午的遭遇。
吱呀一声,那扇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被推开。王秀娥背着那半筐烂菜叶回来了。她一眼就看到了门槛上蜷缩的儿子,看到他脸上未干的泪痕和污泥,看到他脖颈处撕裂的衣领,看到他皮肤上的伤痕,还有柴堆上那条刺眼的破裤子。
母子俩的目光在昏暗中相遇。
王秀娥的嘴唇哆嗦着,干裂的纹路像龟裂的土地。她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砂砾,一个字也吐不出。最终,所有的痛苦、愤怒、自责和无力,都化作一声沉重得仿佛用尽了她所有气力的叹息。那叹息声,像一块冰冷的石头,砸在昏暗的小屋里,也砸在林强的心上。
她放下筐,沉重的筐底在泥地上磕出闷响。她没有立刻去看儿子,而是默默走到墙角一个破旧的、漆皮剥落大半的木柜前。柜子吱呀作响,她踮起脚,费力地打开柜门,在柜子最底下摸索着。半晌,摸出一个小布包,用粗粝的手指一层层打开。
里面是几张皱巴巴、浸透了汗渍的毛票,还有几枚磨得发亮的硬币。最大面值是一张五毛的。她把钱倒在柜子顶斑驳的漆面上,枯瘦的手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数着,着。那点可怜的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刺眼,又那么渺小。她脸上的愁云越来越重,像化不开的浓墨。这点钱,连给丈夫抓一副最便宜的药都不够。
“咳…咳咳…嗬…嗬嗬…”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伴随着有气无力的、仿佛下一秒就要断气的呻吟。那声音像钝刀子割着人的神经。
是林强爹,林满仓。
几年前在镇外采石场,一块磨盘大的石头从坡上滚落,正砸中他的腰。命是捡回来了,但不仅干不了重活,还落下了严重的病根,常年卧病在床。药罐子从那时起就没断过,像无底洞,一点点掏空了这个本就一贫如洗的家。
王秀娥攥着那点钱,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积攒全身的力气,才挪动着灌了铅似的双腿,走进了里屋。
里屋更暗,也更冷。一股浓重的药味和病人身上散发的衰败气息扑面而来。土炕上,林满仓盖着打满补丁的薄被,形容枯槁。昏暗的灯光下,他深陷的眼窝像两口枯井,颧骨高高凸起,脸颊塌陷,脸色是一种不祥的青灰色。每一次剧烈的咳嗽都让他整个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像一只被扔进滚水里的虾米,破风箱似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
“满仓…”王秀娥走到炕边,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药…药快没了,钱…钱不够了…” 她把那几张毛票和硬币摊在手心,伸到丈夫眼前,仿佛那是她最后的希望,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满仓艰难地止住咳嗽,浑浊无神的眼睛茫然地望着漏风的屋顶,那里糊着的报纸又被老鼠啃出了新洞,透着外面沉沉的夜色。又是一阵更剧烈的咳嗽袭来,咳得他浑身抽搐,咳得整个破败的屋子都在跟着颤抖。他痛苦地摆摆手,声音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消散在冰冷的空气里:
“别…别管我…咳咳…省着点…给…给娃…买件衣裳…” 他的目光艰难地投向门外灶台边那个小小的、沉默的身影,那目光里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彻骨的无力。儿子那身洗得发白、明显短小的破衣裳,还有那条搭在柴堆上的破裤子,像针一样扎着他的心。
外屋灶台边,林强擦干净了脸和胳膊上的泥污。冰冷的井水让他麻木的身体稍微清醒了一些。他走到冰冷的土灶台边。灶膛里是冷的,没有一丝火星。锅里只有一点清可见底的玉米糊糊底子,像一层薄冰贴在锅底。
他熟练地舀了点水进去,拿起冰冷的火镰和火石。一下,两下…火星在黑暗中微弱地闪现,又迅速熄灭。潮湿的柴火不易点燃,浓烟倒呛得他眼泪首流,喉咙发痒,忍不住也低低地咳嗽起来。但他咬着牙,继续一下、一下地敲打着,专注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终于,几根潮湿的柴棍顶端冒起了微弱的青烟,接着,一缕细小的、橘黄色的火苗怯生生地跳跃起来。
里屋,王秀娥攥着那点零钱,坐在丈夫炕边的小板凳上。听着丈夫压抑痛苦的喘息,看着手心那点可怜的钱,再听着外屋儿子压抑的咳嗽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支撑不住,肩膀无声地、剧烈地耸动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呜咽从喉咙深处挤出来,混合着粗重的喘息,在昏暗的屋子里低低回荡。
昏黄的灯光下,王秀娥枯瘦的身影蜷缩在小板凳上,像一片被秋风卷落的枯叶。她攥着钱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灶膛里,那好不容易燃起的微弱火苗跳跃着,努力舔舐着潮湿的柴火,发出噼啪的轻响,橘红色的光映照着林强沉默添柴的脸。那张脸上,还带着青紫的伤痕,但眼神却像蒙上了一层冰,隔绝了所有的情绪。
冰冷的夜风,从窗户的破洞里顽强地钻进来,吹得糊墙的旧报纸哗哗作响,像呜咽,也像这个摇摇欲坠的家庭无声的哭泣。那声音,伴随着里屋压抑的咳嗽和低泣,交织成一首绝望的夜曲。
屋外,是无边无际的、沉沉的黑暗。这破败的屋檐下,微弱的光亮和温暖,在无情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渺小,仿佛随时会被那无边的寒冷吞噬殆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