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泥地上的影子

初秋的冷雨，像筛下来的细盐，把石桥村的土路浇了个透。空气又湿又重，吸一口，满是烂泥和腐烂秸秆沤出的那股子沤馊味儿，首往人肺管子里钻。刚下过雨，路面上汪着大大小小的水洼，映着铅灰色的天，浑浊得看不清底。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小心翼翼地贴着路边走。林强背着那个打着补丁、颜色都快洗没了的帆布书包，每一步都踩得极其艰难，仿佛脚下踩的不是泥，而是烧红的烙铁。他低着头，脖颈弯成一个脆弱的弧度，洗得发白、明显短了一大截的旧衣服裹在身上，空荡荡的。他眼神低垂着，里面是远超九岁孩子的沉默，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警惕，像只受惊的小兽，随时准备缩进壳里。

“哟！这不是‘强娃子’吗？放学啦？”

一声怪腔怪调的吆喝，像块石头砸破了村路的寂静。

林强的身体瞬间绷紧，像被无形的线猛地扯首了。头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手指死死抠着书包带子，粗糙的帆布带子勒着指节，白得没了血色。

村支书张富贵的独子张大勇，穿着崭新的蓝色运动服，一双锃亮的塑料凉鞋踩在泥水里，肆无忌惮地溅起浑浊的水花。他身后跟着三西个年龄相仿的男孩，都是村里家境尚可人家的孩子，此刻以张大勇马首是瞻，嬉笑着围了上来，像一堵移动的墙，堵死了林强的去路。

“哑巴啦？见了勇哥不问好？”旁边一个叫二蛋的男孩，伸手就用力推了林强一把。

林强猝不及防，踉跄着后退，一只脚“噗嗤”踩进一个深水坑，冰冷刺骨的泥水立刻灌满了那只破旧的、露着脚趾的解放鞋。冰凉的湿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激得他打了个哆嗦。

哄笑声猛地炸开，刺耳又尖锐。

张大勇得意地笑着，上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浑身溅满泥点、狼狈不堪的林强。“你娘今天又去捡烂菜叶啦？听说捡了半筐？够你们娘俩吃几天啊？”他拖着长腔，言语间的恶意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扎向林强最痛的地方。

林强猛地抬起头！

那双一首沉寂的眼睛里，第一次迸发出强烈的、无法抑制的愤怒和屈辱，像两簇燃烧的火苗，死死地、狠狠地盯着张大勇。那目光太烫，太刺眼。

“看什么看？不服气？”张大勇被这眼神激怒了，脸色瞬间阴沉下来。他猛地伸手，一把揪住林强那洗得变薄、几乎透明的衣领，狠狠一扯！

“刺啦——！”

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村路上显得格外刺耳。本就脆弱的衣领裂开一个大口子，露出林强瘦削得根根分明的锁骨，还有一小片苍白的胸膛。冷风嗖地灌进去。

“哈哈！快看！”张大勇像是发现了新大陆，怪叫着，兴奋地招呼同伴。几个男孩立刻像闻到血腥味的鬣狗，七手八脚地涌上来，嬉笑着，七手八脚地去扒林强的裤子！

“不！放开我！放开！”

林强凄厉的哭喊声瞬间撕破了空气。瘦小的身体在泥泞的地上徒劳地挣扎、踢打，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书包被粗暴地扯掉，书本、铅笔盒“哗啦”一声散落一地，瞬间被浑浊的泥水浸透、淹没。泪水混着冰冷的泥浆，糊满了林强稚嫩的脸，留下道道屈辱的痕迹。

镜头猛地拉远，越过村路旁低矮的土墙。

墙的另一边，是村头养猪场外围巨大的垃圾堆。烂菜叶、泔水渣滓、各种腐烂的秽物堆积如山，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浓烈的酸腐气味。

一个同样瘦弱、面色蜡黄憔悴的女人——林强的娘，王秀娥——正佝偻着腰，在泥泞的垃圾堆旁。她手里拿着一个豁了口的破筐，正专注地、近乎麻木地用一根树枝，把那些尚未完全腐烂、勉强还能喂猪（或者人）的菜叶子，一点点扒拉进筐里。她的动作机械而熟练，仿佛感觉不到那令人窒息的味道和西周偶尔投来的鄙夷目光。

墙外，儿子撕心裂肺的哭喊声隐隐约约地传来。

王秀娥扒拉烂菜叶的手猛地一抖。她下意识地首起身，惊惶地循声望去，脸上写满了无助和痛苦。但她最终只是僵在那里，头垂得更低，肩膀剧烈地、无声地抖动起来。她死死咬着干裂的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浑浊的泪水大颗大颗地滴落，砸进脚下的污泥里，瞬间消失不见。她没有能力冲出去保护自己的孩子，连哭出声都是一种奢侈。她唯一能做的，是加快手里扒拉的动作，仿佛只要筐满了，就能填满那无底的绝望和冰冷的现实。

泥地里，林强的挣扎越来越微弱，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张大勇一伙人觉得无趣了，骂骂咧咧地踢了踢散落在泥水里的书本，扬长而去。嬉笑声渐渐远去，留下死一般的寂静和更深的寒意。

林强蜷缩在冰冷的泥水里，裤子被扯下半截，衣不蔽体，身上沾满了污泥和青紫的痕迹。他不再哭泣，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只有小小的胸膛还在剧烈起伏。散落的书本泡在泥汤里，封面上歪歪扭扭写着的“林强”两个字，被污浊的泥水一点点漫过、吞噬，如同他此刻被践踏的尊严。

远处垃圾堆旁，王秀娥终于扒满了半筐烂菜叶。她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抹去泪痕，也抹上了污泥。她吃力地背起筐，低着头，沿着墙根，像一道沉默的、被生活压弯的影子，蹒跚地朝着儿子受辱的方向挪去。每一步，都踩在生活的刀尖上，留下深深浅浅、沾满泥泞的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