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桥村小学的教室,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盒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灰黄色的泥底。几条褪了色的、字迹模糊的标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孤零零地贴在墙上,像被遗忘的旧口号。课桌破旧,桌面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字和深深的划痕。板凳坐上去吱呀作响,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窗外,是光秃秃的操场,几棵枯瘦的老槐树在初冬的寒风里瑟缩着枝条。
上课铃响过,教室里嗡嗡的喧闹声勉强平息下来。班主任李老师夹着课本走了进来。他约莫西十岁,身材微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里透着一种见惯不怪的疲惫和漠然。他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课,声音平板无波。
林强坐在最后一排最角落的位置。那张凳子比其他人的更破旧,一条腿明显短了一截,坐上去微微倾斜。桌面坑坑洼洼,布满陈年的污渍。他努力降低着自己的存在感,像一颗投入深水的石子,不激起一丝涟漪。他听得非常认真,脊背挺得笔首,眼睛紧紧盯着黑板和李老师翕动的嘴唇。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改变命运的可能。他手里紧紧攥着一小截铅笔头——短得几乎捏不住——在同样破旧的本子上,一笔一划,极其用力地做着笔记。写出来的字歪歪扭扭,像挣扎着爬行的蚂蚁。
课间铃声像解开了某种束缚。教室瞬间炸开了锅。孩子们嬉笑着冲出座位,追逐打闹。林强想去厕所。他刚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尽量不碰到旁边吱呀作响的桌子。
坐在前排侧边的张大勇,正和旁边的二蛋眉飞色舞地说着什么。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林强起身的动作。嘴角勾起一丝恶意的笑,他不动声色地、极其自然地伸出了一只脚,横在了狭窄的过道上。
林强猝不及防,脚下一绊!
“哐当——!”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狠狠撞在旁边摇摇欲坠的课桌上!桌子被他撞得猛烈摇晃,桌上的书本、铅笔盒稀里哗啦掉了一地。他自己也差点摔倒,狼狈地扶住桌子才勉强站稳。
哄堂大笑瞬间爆发!像一阵狂风席卷了整个教室。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林强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嘲笑和看热闹的兴奋。
张大勇一脸无辜地转过头,夸张地摊开手:“哎呀,林强,你怎么走路不看路啊?自己摔了可别赖我!”他的语气里充满了戏谑。二蛋和其他几个跟班立刻跟着起哄:
“就是!自己绊倒的!”
“走路不长眼啊!”
“看他那傻样!”
林强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像要滴出血来。他低着头,不敢看任何人,默默扶好桌子,快步低头往外走。刚走到教室门口,背后传来张大勇压低却无比清晰的声音,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向他最脆弱的地方:
“捡破烂家的,小心点,别把晦气带进来!”
林强的身体猛地一僵!仿佛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他垂在身侧的拳头瞬间握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嫩肉里,带来尖锐的刺痛。他最终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几乎是逃也似的冲出了教室。屈辱和愤怒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下午自习课。教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林强正埋头写作业,努力集中精神,想忘掉上午的难堪。
突然!
一个揉得紧紧的纸团,带着一股蛮力,精准地砸在他的后脑勺上!生疼。
林强猛地回头。看到张大勇几人正挤眉弄眼地看着他,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恶作剧笑容。他不想惹事,只想快点写完作业。他强忍着屈辱,弯腰想捡起那个纸团扔掉。
就在他手指触碰到纸团的那一刻——
“住手!干什么的!” 一声威严的怒喝在门口响起!
李老师皱着眉头走了进来巡视自习纪律。他正好看到林强弯腰捡纸团的动作。
张大勇立刻举手,脸上瞬间切换成一副“正气凛然”、“揭发不良行为”的表情,声音洪亮得刺耳:
“报告李老师!林强上课传纸条!”
李老师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带着明显被打扰的不耐烦,看向林强手里的纸团,语气严厉:“林强!又是你!自习课不好好写作业,搞什么小动作?把纸条拿来!”
林强像被钉在了原地,百口莫辩。巨大的冤屈堵在喉咙口,让他几乎窒息。他想辩解,想说是张大勇扔的,想说自己只是想把纸团捡起来扔掉……但在李老师那不容置疑的、带着厌恶的审视目光下,在张大勇等人得意洋洋、等着看好戏的眼神中,他所有的话都哽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冰冷的无力感像毒蛇一样缠绕上来。
他只能默默地、僵硬地走过去,把那个肮脏的纸团递给了李老师。
李老师展开一看,上面是用极其难看的字写着极其下流的脏话(显然是张大勇等人写的)。李老师的脸色更难看了,像蒙上了一层寒霜:“小小年纪不学好!思想这么肮脏!拿着你的东西,站到教室后面去!好好反省!”
林强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一点模糊的“嗬嗬”声,最终还是彻底失声了。巨大的冤屈像一块巨石,将他彻底压垮。他默默地拿起那张写着肮脏字句的纸条,在所有人鄙夷、同情、更多的是麻木看热闹的注视下,一步一步挪到教室最后面的墙角。
他把后背紧紧贴在冰冷粗糙的墙上,仿佛想把自己嵌进去,彻底消失。他低着头,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脚上那双破旧得露出脚趾的布鞋。那张纸条被他攥在手心,几乎要揉烂,锋利的纸边硌得掌心生疼。泪水在眼眶里疯狂地打转,滚烫灼人。他死死咬着下唇,用尽全身力气不让它掉下来。咸腥的血味在嘴里弥漫开。
教室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李老师偶尔的咳嗽声。林强像一尊被遗忘的、沾满灰尘的雕像,立在教室最阴暗、最寒冷的角落。窗外操场上,其他班级的孩子在追逐嬉闹,那些欢快的笑声、无忧无虑的叫喊声,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子,隔着冰冷的玻璃窗,一刀一刀地剐着他仅存的自尊和那点微弱的希望。那冰冷的墙壁,那攥在手心的肮脏纸条,那窗外刺耳的欢声笑语,共同构筑了一个无声的牢笼,将他这个“隐形人”,牢牢地囚禁在绝望的孤岛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