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强家昏暗的堂屋,像被沉重的暮色浸泡过。唯一的八仙桌缺了一角,用砖头垫着。两条长凳磨得油亮,也磨掉了棱角。桌上摊开的东西,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这个沉寂家庭里一圈微弱的、却足以撼动人心的涟漪。
一张是林强的成绩单。上面的分数像黑夜里的星辰,格外耀眼:语文98,数学100,自然99……几乎门门满分。另一张,则是一张盖着鲜红印章的“石桥镇初级中学录取通知书”!那抹红色,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簇燃烧的火苗,刺破了屋内的灰暗。
林强小心翼翼地把通知书放在桌子最平整的地方,又把成绩单压在通知书上面。他的眼睛里闪烁着难得的光芒,那是一种在压抑生活里挣扎着透出的一丝希冀,明亮得几乎灼人。
“娘!爹!”林强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微微发颤,“我考上了!镇上初中!录取了!” 他指着通知书上“录取”那两个鲜红的字,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王秀娥正在灶台边收拾,闻声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凑到灯下。就着昏黄的光线,她的眼睛几乎贴到了纸面上。她识字不多,但“录取”两个字,像两团火,烧进了她的眼底。她伸出枯瘦、带着常年劳作痕迹的手指,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地着那两个鲜红的字。她的嘴角努力想向上弯,想扯出一个喜悦的笑容,但肌肉僵硬,最终只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眼圈瞬间就红了。
“好…好…”她的声音哽咽着,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我儿有出息…有出息…” 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鼻音。
里屋立刻传来林满仓剧烈的咳嗽声,一声紧似一声,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好一阵才平息下去,只剩下破风箱般艰难的喘息。他哑着嗓子,带着浓重的痰音,艰难地问:“多…多少钱?” 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块冰,瞬间浇灭了堂屋里刚刚燃起的那点微弱暖意。
林强脸上的兴奋如同被寒风吹散的烛火,瞬间凝固,然后一点点褪去,只剩下惨白。他低下头,不敢看母亲骤然僵住的身体和灰败下去的脸色,声音变得很小,像蚊子哼哼:“通知书上说…学杂费、书本费…加起来…要…要八十七块五毛…”
八十七块五毛!
这个数字,像一块千斤巨石,带着呼啸的风声,重重砸在屋里每个人的心上!砸碎了那点刚冒头的喜悦,砸得整个屋子都仿佛摇晃了一下。
死一般的寂静。
昏黄的灯光下,王秀娥脸上那点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彻底消失,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愁苦和无边的绝望。八十七块五毛!这几乎是他们家不吃不喝一年的收入!是地里刨食、垃圾堆里翻找也难以企及的天文数字!林满仓的药钱还没着落呢!那药罐子,像一个永远填不满的黑洞,吞噬着这个家最后一点生气。
巨大的绝望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林强。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他看着母亲骤然垮塌的肩膀和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眼神,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底的冰窟。他明白这个数字对这个家意味着什么。那点刚刚燃起的、关于读书改变命运的希望之火,被这冰冷的现实彻底浇灭。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用尽全身力气,才让那破碎的声音挤出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毁灭般的平静:
“要不…要不…我不读了…我去…去镇上看看能不能找个活…”
这句话说出来,仿佛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灵魂。他整个人都矮了下去,肩膀垮塌,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小草。放弃读书,放弃这唯一的希望,对他而言,无异于亲手扼杀了自己的未来。但看着家徒西壁,看着病榻上的父亲,看着母亲眼中熄灭的光,他别无选择。
“不行!”
王秀娥猛地抬头,声音嘶哑却异常坚决,像平地炸响的一声惊雷!她看着儿子,浑浊的眼里迸发出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那是被逼到绝境的母兽保护幼崽时才会有的决绝!
“砸锅卖铁!娘就是去卖血!也要供你读书!读书!才有活路!” 她猛地站起来,瘦弱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在狭小的屋子里急促地踱步,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每一步都踩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回响。“我去借!我去求!总有法子!总有法子!”
她不再看儿子惨白的脸,不再听丈夫痛苦的喘息。她冲到墙角那个破旧的小木柜前,再次翻箱倒柜,动作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疯狂。她从柜子更深的角落里,摸出一个更破旧、颜色更深的小布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更零碎、更旧的毛票,还有几枚更小的硬币。
她把桌上那两张承载着希望和绝望的纸——成绩单和录取通知书——仔细地、无比珍重地叠好,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仿佛揣着儿子最后的命脉,也揣着自己最后的一丝希望。
“你在家看着你爹,娘出去一趟。” 她拢了拢散乱的、夹杂着银丝的头发,深深吸了一口气,挺首了那被生活重担压弯了无数次的脊梁。她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的破木门,一步踏入了外面沉沉的夜色里。单薄的身影被浓重的黑暗迅速吞噬,只留下一个决绝而悲壮的背影,消失在通往未知和屈辱的村路上。
林强站在原地,像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泥塑。桌上那点零钱,在昏黄油灯下显得那么刺眼和渺小,如同沙滩上即将被浪卷走的沙砾。里屋父亲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一声声,像重锤敲打着少年刚刚燃起又濒临熄灭的心火,也敲打着这间摇摇欲坠的屋子。
那纸承载着无限希望的录取通知书,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紧贴在他的胸口,烫得他坐立不安,也烫得他心如刀绞。他知道母亲要去面对什么,那是比冷眼和泥泞更深的屈辱。而他,只能在这绝望的等待里,眼睁睁看着希望被现实一点点碾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