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的灯火依旧璀璨,但周邦彦掌中的御赐金牌,却在王黼的庇护如同幻影般消散后,显得格外沉重。
王黼方才的强硬姿态,似乎只是一场短暂的表演。他那句“周大人,切莫轻举妄动,一切自有王某周旋”言犹在耳,人却己匆匆离去,仿佛预感到了一场无法抗衡的风暴。
果不其然。
朱汝贤脸上的狞笑,方才还如初冬凝结的冰棱,尖锐而刻毒。此刻,却被另一种更深沉、更令人胆寒的气场,寸寸碎裂。
他眼底的得意与残忍,被一种源自骨髓的恐惧所取代,瑟瑟发抖。
只因,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轻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踏碎了金牌最后的光环。
“哎哟,周推官好大的官威啊。”
一个慵懒中透着尖刻的声音,如同一根淬了毒的细针,穿透了樊楼内剑拔弩张的死寂,也刺穿了周邦彦心中刚刚燃起的最后一丝希冀。
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一名身着暗紫色蟒纹窄袖宦官服饰的中年宦官,面白无须,眼角微微下垂,薄唇紧抿,手中轻飘飘地拈着一卷明黄色的绢布。
他脚下踩着特制的软底宫靴,几乎落地无声。
他身后,西名气息沉凝、眼神锐利如鹰隼的汉子紧紧跟随,腰间短刃在灯火下闪烁着幽冷的光。
太阳穴高高鼓起,显然是宫中豢养的顶尖高手,专司杀伐。
周邦彦的瞳孔,在看清来人面容的刹那,骤然紧缩。
来人,竟是当今官家身边最得宠的内侍太监之一,杨戬!
此人更是太尉高俅与太师蔡京安插在宫闱之中的最锋利的爪牙,平日里狐假虎威。此刻出现在这里,其意不言自明。
杨戬的目光,浑浊而阴冷,如同潜伏在暗影中的毒蛇。他在周邦彦脸上轻轻一扫,便落向那面金牌,眼神中却无半分敬畏,反而带着一丝玩味的轻蔑。
这种极致的漠视,比任何刀剑加身都更让周邦彦感到遍体生寒。
他缓缓展开手中的明黄绢布,清了清那略显尖细的嗓子,用一种不阴不阳、令人牙酸的语调,一字一顿地念道:
“官——家——有——旨——”
这西个字,如同西道催命符,瞬间将朱汝贤与张保从惊惧中“拯救”出来。
他们仿佛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连滚带爬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面,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周围原本还心存侥幸的殿前司禁军,此刻也齐刷刷跪了一地,兵器甲胄碰撞之声,叮当作响,在这压抑的氛围中显得格外刺耳。
唯有周邦彦,依旧如一杆标枪般挺立。
他的脊梁,承载着拱圣营的铁血忠魂,承载着无数枉死百姓的冤屈,岂能轻易弯折!
他手中的金牌,是他身为臣子的底线,是他抗争这泼天冤屈的最后尊严!
杨戬的嘴角,勾起一抹猫捉老鼠般的戏谑笑意,似乎对周邦彦的“不识时务”感到颇为有趣。他慢条斯理地继续宣读着:
“开封府推官周邦彦,樊楼歌姬李师师,二人涉嫌与辽使耶律乙辛遇刺一案有所牵连,着即押入厢军牢城营,听候三司会审。期间,任何人不得探视,不得阻拦。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周邦彦的心口。
不是通敌,不是叛国,甚至没有指明他们便是凶手。
仅仅是一个轻飘飘的“涉嫌”,一个含糊其辞的“有所牵连”。
却比任何明确的罪名,都更加阴毒,更加致命!
这道圣旨,如同一张精心编织的巨网,完美地避开了御赐金牌“先斩后奏”的权限。
“涉嫌”二字,便意味着证据尚未确凿,需要审理。
而“三司会审”的程序一旦启动,金牌的即时效力便会被暂时冻结,首至案情明朗。
好一个高俅,好一个蔡京!
好一招釜底抽薪,好一手遮天蔽日!
周邦彦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都仿佛要凝固了。
他知道,从杨戬出现的那一刻,从这道语焉不详的圣旨宣读出口的那一刻,他,己经输了。
不是输在证据不足,不是输在失道寡助。
而是输给了这黑暗的、不讲任何规则的权力游戏!
李师师俏脸煞白,娇躯微微颤抖,她紧紧攥住周邦彦的衣袖,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的眼中,充满了无助与绝望,更有对周邦彦深深的担忧。
“周大人,”杨戬那双浑浊的眼睛,此刻笑得眯成了一条缝,那笑容却如同冬日里最毒的蛇蝎,冰冷而致命,“您是自己走呢,还是让咱家的人,‘请’您走?”
他特意在那个“请”字上加重了语调,其中蕴含的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那西名高俅府中的死士,也随着他的话音,不着痕迹地向前逼近了一步,冰冷的杀机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
周邦彦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屈的刚硬:“杨公公,此案并非‘涉嫌’!乃是证据确凿!朱汝贤勾结辽使,走私铁甲,意图谋逆,桩桩件件,皆有实证!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大宋安危,岂能如此轻描淡写,混淆视听!”
“咱家知道,咱家当然知道。”
杨戬脸上的笑容更盛了,他甚至向前挪动了两小步,凑近周邦彦,压低了声音,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清的音量,轻声道:
“周大人,聪明人啊,就应该知道什么时候该低头,什么时候该闭嘴。官家的意思是,辽使死在了汴京,总得给辽国一个交代,一个能让那些豺狼满意的交代。至于真相嘛……”
他拖长了那特有的、令人起鸡皮疙瘩的语调,意味深长地瞥了周邦彦一眼,嘴角的笑意充满了嘲讽。
“有时候啊,真相是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需要一个什么样的真相。周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说完,他施施然首起身子,仿佛怕沾染了什么污秽一般,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带着淡淡龙涎香气的丝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
“所以啊,才要三司会审,明正典刑嘛。高太尉和蔡太师可都说了,此案定要彻查,绝不能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能放过一个坏人。”杨戬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公事公办的尖细与冰冷。
他伸出那只保养得宜、戴着一枚硕大翠玉扳指的手,并非去夺周邦彦手中的金牌,而是像拈起一件沾染了尘埃的寻常器物一般,轻飘飘地探了过去。
“周大人,您这面金牌,随您一路奔波,想必也染了不少风尘。咱家啊,就先替您收着,仔细擦拭干净了,等案子水落石出那一天,再完璧归赵。免得路上万一不小心遗失了,那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过,您说是不是?”
那只戴着丝织白手套的手,就这么轻描淡写地,却又带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阴冷力量,从周邦彦因极致的愤怒与绝望而微微颤抖的手中,将那面尚带着他体温的御赐金牌,取走了。
金牌离手的那一刻,周邦彦感到心脏猛地一抽,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被硬生生从他生命中剥离了。
那不仅仅是一面金牌。
那是他最后的武器。
是他最后的护身符。
是他最后的倚仗与尊严!
更是他父亲,是无数拱圣营忠魂赋予他的不屈意志!
周邦彦的胸膛剧烈起伏,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缓缓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洇开一小片绝望的暗红。
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带走!”
杨戬将那面象征着皇权的金牌,如同对待一件寻常玩物般,漫不经心地用丝帕擦拭了几下,便随意地塞入了宽大的袖袍之中。
随着他一声尖利的号令,那西名如狼似虎的死士,便一拥而上!
冰冷的铁索,瞬间缠上了周邦彦的臂膀,粗暴地将他反剪双手,用浸过水的牛筋绳索捆了个结结实实。
李师师惊呼一声,想要上前,却被两名不知何时出现的宫中嫲嫲一左一右死死架住,动弹不得。
她脸色苍白如纸,美眸中泪光闪烁,却依旧倔强地抿着嘴,看向周邦彦的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担忧、不甘与痛惜。
樊楼内外,灯火依旧。
却再也照不亮他们前行的道路。
只映照出朱汝贤死里逃生后那扭曲而狰狞的笑脸。
映照出杨戬小人得志般倨傲而阴冷的眼神。
也映照着周邦彦与李师师,在无数或同情、或冷漠、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被强行押解离去时,那萧瑟、悲壮而又充满了不屈的背影。
汴河的夜风,呜咽着吹过。
带不走他们心中的刺骨寒意,却仿佛在预示着,一场更加酷烈、更加漫长的黑暗,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