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戒备森严的开封府衙,周邦彦没有片刻耽搁,立刻下令提审吓破胆的括田所管事。
冰冷阴暗的审讯室内,只有一盏昏黄油灯摇曳,影子忽长忽短,诡异压抑。
那管事早己吓破胆,如同惊弓之鸟。不等官差动刑,他便如同竹筒倒豆子,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只求保命。
“……小……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只知道,最近经常有神秘船队,夜深人静时,悄悄停靠在艮岳附近隐秘河段……”
“船上运送的,都是用厚厚黑布严密蒙盖着的、异常沉重的箱笼……”
“听朱提举身边的几个心腹私下说,那些都是朱提举大人从江南搜罗运回的奇珍异石,准备敬献官家的……”
“小的……小的还曾无意间在酒楼听到,朱提举几个心腹喝多酒后,私下议论,说什么……说什么**‘那些辽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之类的话……”
“艮岳运石?”周邦彦指节在冰冷梨木桌上,有节奏地敲击着,发出“笃笃”声响。
“那些船只,有何特征?船工何地口音?”
“船……那些船都是寻常内河漕船,没挂任何旗号……船工大多……大多是江淮一带口音……”管事努力回忆,额头渗出细密冷汗。
“但是……似乎也夹杂着那么几个……操着浓重北方口音的人……”
“他们的行为举止,与寻常船工大相径庭,孔武有力,眼神凶悍,身上……总是透着一股难以形容的悍匪之气……”
周邦彦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目光瞬间锐利如刀。
**“王二麻子。”**他清晰吐出一个名字。
跪地的管事闻言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中,瞬间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恐:
“大……大人……您……您怎么会知道他?”
“城东汴河边,那家毫不起眼的大碗茶寮掌柜王二麻子,可是你们平日传递消息的暗桩之一?”周邦彦声音不带丝毫感情。
“是……是……大人明察……正是他……”管事汗如雨下,连连叩首。
周邦彦见状,知问不出更多,缓缓起身,离开令人窒息的审讯室。
一名身形精悍、目光沉稳的不良人旧部,早己在门外恭敬等候,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头儿,”他压低声音,快步上前,将一块沾染明显茶渍的粗布,悄悄递到周邦彦手中,“茶寮那边,刚传来了最新的消息。”
周邦彦接过粗布,目光沉静地落在上面。
只见粗布上,竟是用的、深褐色茶渣,歪歪扭扭地拼出了一个字。
一个笔画简单至极,却又透着一股不祥意味的字。
“冬”。
周邦彦瞳孔在那一瞬间骤然收缩如针尖!
冬。
是节气冬至?
还是……预示一个寒冷彻骨的冬天即将到来?
亦或是,代表某种更为可怕、他暂时无法洞悉的含义?
他将粗布凑到鼻尖,轻轻嗅了嗅上面残留的茶渣气味。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
除了寻常茶叶的淡淡清香,似乎还夹杂着一股极为隐秘、若有若无的……艾草的特殊香气。
这是……这是他们拱圣营旧部之间,传递十万火急军情时,才会使用的独特暗号!
周邦彦指尖轻捻粗布,艾草的清苦与茶香的醇厚在他鼻腔中交织。这股熟悉的气味,像一把钥匙,瞬间开启脑海中尘封的记忆。
拱圣营。
那个曾经在大宋禁军中赫赫有名,却在一夜之间被权力清洗的神秘部队。他的父亲,便是拱圣营的统领,也是那场风波中,被无辜牵连的牺牲者。
艾草,是父亲当年在军中,为受伤将士敷药常用之物。他曾说,“茶香混艾,必有急讯,切记,切记。”
如今,这股气味再次出现,意味着,那些散落各地的拱圣营旧部,正在向他发出最紧急的求援信号!
“冬”字,结合艾草香,绝非简单的节气暗示。
它更像是一个警钟,预示着一场蓄谋己久、波及甚广的阴谋,即将在这个寒冷的冬季,彻底爆发!
他意识到,自己脚下这潭看似平静的汴京浑水,远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深不见底,还要污浊不堪。
开封府尹李彦绩方才的雷霆之怒,不过是这潭深不见底的浑水表面,被投入一颗石子后,所激起的一圈微不足道的小小涟漪罢了。
真正的惊涛骇浪,还在那平静的水面之下,在不为人知的暗处,疯狂地酝酿、积聚着。
辽国皇族的狼图腾,朱勔的括田所牙牌,艮岳禁苑的朱砂土,漕运上的神秘船只,以及这来自旧部、预示着“冬”的绝密茶渣暗号……
所有零碎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散落的棋子,在他脑海中迅速汇聚,隐隐勾勒出一幅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大图景——
那是一张由朝堂权贵、外族势力、地方豪强层层编织而成的巨大黑网,正悄无声息地,将整个大宋王朝,都笼罩其中。
而那具浮尸,不过是这张黑网撕开的一道微不足道的口子,却也因此,让他窥见了其背后那足以吞噬天地的巨大黑暗。
周邦彦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他知道,一旦他真正踏入这盘棋局,便再无退路。每一步,都将是刀尖上的舞蹈,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但他别无选择。
父亲的冤屈,拱圣营的血债,以及这汴京城中,那些被花石纲和括田令逼得家破人亡、流离失所的百姓们……
这些,都如同烈火般在他心头灼烧,提醒着他肩负的使命。
他将粗布小心收好,转身望向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仿佛预示着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冬天。
窗外,风声渐起,呼啸着卷起枯黄落叶,在空中打着旋儿,最终无力坠落。
棋局,己然悄然无声地展开。
他周邦彦,己是那颗,被推上绝路的,过河卒。
此生,唯死战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