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水巷的夜，像一碗打翻的陈年药渣，浓稠得化不开，苦涩得令人窒息。
王二麻子在自家那扇薄脆的门板后，一口气，颤抖着手，落下了三道远超平日分量的粗重木闩。
每一道木闩沉闷地嵌入卡槽，“哐当”、“哐当”、“哐当”，三声闷响，不像是锁门，倒像是三颗棺材钉被狠狠钉下，声声都砸在他的心尖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发颤。
他不敢点灯。
一口气吹熄了灶间那盏仅剩豆点火苗的油灯。
黑暗，如同张开巨口的远古凶兽，瞬间吞噬了茶寮内的一切，连同他那粗重得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喘息声，也一并吞了进去。
他没有回后堂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
此刻，那张床在他眼中，比刑场上的断头台还要可怕。
他像一只受惊的老鼠，借着窗外微弱的、被浓云遮蔽的星光，手脚并用地摸索着，溜进了堆满杂物的后院。
在那口早己废弃了不知多少年、井口长满墨绿色滑腻苔藓的枯井前，他停下了脚步。
井口散发着一股混合了腐烂树叶、陈年泥土以及死耗子般令人作呕的阴冷腥气。
他咬了咬牙，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臂青筋暴起，才将那块厚重得能压死一头牛的石井盖，缓缓地、一点一点地挪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嘎啦啦——”石盖与井沿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那股来自地底深处的阴冷腥气，如同地狱中鬼魂呼出的第一口带着尸臭的浊气，猛地从缝隙中扑面而来，呛得他几乎要晕厥过去。
这条路，这条深藏于汴京城地下的秘密通道，据说是前朝某个覆灭的秘密组织耗费了数代人心血，才一点点挖掘出来的，是他们最后的退路，也是通往绝望的奈何桥。
王二麻子知道，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这条路，是他通往那九死一生之局的唯一险途。
他从怀中摸出一盏用厚黑布紧紧包裹得如同婴儿襁褓的马灯，点燃后，那光线被压制到仅能照亮脚下三寸之地，那黏腻湿滑、仿佛浸透了鲜血的暗红色烂泥。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浮肿不堪的尸体上，滑腻而恶心，稍有不慎便会跌入无边的黑暗。
地道里，空气混浊，他仿佛能听见“死”去的周邦彦那沙哑得如同磨石般的声音，在耳边阴魂不散地回响：“王叔，我以我这条‘贱命’作饵，你便以你的命作钩，去钓那条……藏于九重宫阙深潭之中的真龙！”
真龙……
王二麻子打了个寒颤，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一炷香的煎熬，在这压抑的地道中，仿佛一个看不到尽头的世纪那么漫长。
当他浑身虚脱地从另一头，一处早己荒废、蛛网密布的破落宅院的地砖下钻出时，整个人像是刚刚从深埋了百年的坟茔里爬出来的幽魂，带着一身刺骨的寒气与浓重的土腥味。
他不敢有片刻耽搁，迅速从预先藏好的包裹里，换上了一身早己备好的、半新不旧的皂色短衫。
又从一个小瓷瓶里倒出些许特制的草药汁液，细致地、反复地涂抹在脸上，巧妙地遮盖住了那些平日里极为显眼的麻子。
再刻意佝偻了身形，塌下了腰，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弯了脊梁的、老实巴交的普通茶贩。
他要去见一个人。
一个周邦彦用自己的“死”，用李师师泣血绘图的决绝，才勉强为他换来一次觐见机会的神秘存在——“赵大官人”。
汴京内城，皇城根儿下，一条毫不起眼的小巷深处，坐落着一座名为“清心茶苑”的院落。
此地，只待世代相传的熟客，且非皇亲国戚便是当朝一品，门前连块象征身份的烫金招牌都没有，低调得如同权力核心那深不可测的影子。
王二麻子站在茶苑那扇朱漆斑驳的角门前，从贴身衣物的最深处，摸出半块被得边缘圆润、焦黑如炭的木牌。
这，便是周邦彦的父亲，前拱圣营统领周元德留下的唯一遗物，亦是拱圣营最高级别的信物——“鱼符”。
持此符，可越过层层壁垒，启动一次与皇家最高层级的单线秘奏。
用一次，符毁人亡，便成飞灰。
门口侍立的两个青衣小帽仆役，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眼神却锐利如鹰。
其中一人接过木牌，看也未看，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拔开瓶塞，用一根银签蘸了些许透明的药水，轻轻涂抹在木牌的焦黑之处。
奇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焦黑的木牌表面，竟瞬间浮现出一条细密的、栩栩如生的、仿佛要破牌而出的五爪游龙纹路！
两个仆役的脸色，在那一瞬间，骤然剧变！
那是一种混杂了极致敬畏与深入骨髓的恐惧的神情！
他们几乎是同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青石板，声音因为颤抖而变了调：“小的，恭迎贵客！”
其中一人叩首之后，慌忙起身，连滚带爬地推开那扇沉重的角门，躬着身子，引他入内，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茶苑之内，与门外的朴素截然不同。
九曲回廊，雕梁画栋，奇花异草，移步换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极品龙涎香混合着雨后新茶的清雅气息。
但这股足以安神定魄的异香，却丝毫压不住王二麻子胸腔内那颗如同被几十面战鼓同时擂动的心脏。
他感觉自己的腿肚子在发软，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虚浮无力。
他被引至一间点了犀角香、温暖如春的精致暖阁。
阁内，一位身着月白色暗绣云纹锦缎长衫的中年男子，正端坐于一张纹理瑰丽、价值连城的金丝楠木茶台之后。
他手中握着一方羊脂白玉碾槽，神情专注地、不急不缓地碾磨着一块小小的、散发着异香的团茶。
他每一个动作都优雅从容到了极点，却又在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久居上位、生杀予夺的无形威严。
仿佛这天地万物，都只是他茶盘之中，可以随意摆弄的点缀。
“坐。”
他没有抬头，声音温润平和，如同春雨拂过琴弦，却又自带一股令人不敢违逆、无法抗拒的气场，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首接压在了王二麻子卑微的头顶。
王二麻子几乎是凭着本能，在他对面那张紫檀木小凳的边缘，局促不安地坐下了半个屁股。
他颤抖着双手，从怀中取出一个用三层干净细麻布紧紧包裹的物事，双手因为极度的紧张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要捧不住那轻飘飘的布包。
那里面，便是李师师在绝境之中，泣血绘成的艮岳地宫兵器库罪证图。
是无数冤魂的血泪，是李师师的孤注一掷，也是周邦彦最后的希望。
“赵……赵大官人，”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被戈壁滩上的狂风吹了三天三夜的破旧砂纸，每一个字都带着市井小民面对天威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本能畏惧，“草民……草民王二，受一位……一位故人临终所托，有……有一件天大的物事，想……想请您老人家过目。”
他几乎不敢抬头去看对方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