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称为“赵大官人”的中年男子,终于停下了手中碾茶的动作。
那羊脂白玉碾槽被他轻轻放置在紫檀木的茶台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却像是一柄重锤,狠狠砸在王二麻子紧绷的神经上。
他缓缓抬起了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
初看,温和如春水,深邃如古潭,仿佛蕴藏着世间所有的智慧与悲悯。
然而,若是细看,便会发现那温和之下,是深不见底的幽暗,是洞察人心的锐利,仿佛能将你心底最隐秘的念头,都看得一清二楚,无所遁形。
王二麻子只觉得被那目光一扫,浑身上下便如同被剥光了衣物,赤裸裸地暴露在冰天雪地之中,连骨髓都被冻透了。
“赵大官人”并没有立即去看王二麻子手中那方用细麻布层层包裹的物事。
他的目光,如同最老练的猎鹰审视着一只瑟瑟发抖的猎物,在王二麻子那张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扭曲的脸上,缓缓逡巡。
片刻之后,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又意味深长的浅笑。
那笑容,如同冬日暖阳下,冰棱折射出的寒光,看似温暖,实则冰冷刺骨。
“你身上这股土腥味,混着些许阴沟里才会有的陈腐气息,可不像是常年与茶叶打交道的茶贩能有的。”
他顿了顿,声音依旧温润,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倒像是……刚从某个不见天日的地底下,钻出来的老鼠。”
轰——!
王二麻子只觉得脑袋里像是有惊雷炸开,心脏在那一瞬间骤然缩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要停止跳动!
如坠冰窟!
豆大的冷汗,如同雨后春笋般,从他的额角、鼻尖、后背,疯狂地沁出,瞬间浸湿了内里的衣衫。
他的背脊,僵首得如同一根被拉满的弓弦,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完了!
他心中只剩下这两个字,如同绝望的丧钟,在脑海中反复回荡。
然而,“赵大官人”却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继续追问下去的意思。
他那深邃的目光,从王二麻子惨白的脸上移开,缓缓落向他手中那方用细麻布包裹的物事。
那双修长而保养得极好的手指,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韵律,不疾不徐地,将那层层叠叠的细麻布,一层,又一层,缓缓揭开。
仿佛不是在揭开一块布,而是在揭开一个足以颠覆乾坤的惊天秘密。
终于,那块沾染着点点暗沉血迹、画满了潦草线条与古怪符号的破旧草席残片,呈现在了他的眼前。
只一眼。
仅仅只是一眼!
“赵大官人”整个人的气息,陡然一变!
那双原本温和如玉的眼眸里,平静的湖面瞬间被投入了一颗燃烧的陨石,掀起了滔天巨浪!
仿佛有无数道惊雷,无数柄利剑,在他眼底深处酝酿、碰撞、炸裂!
丝帕上,或者说那草席残片上,那些虽然潦草却依旧能辨认出兵器轮廓的图样!
那些用鲜血写下的、刺眼而狰狞的契丹文字标注!
以及,在图谱一角,那个用指甲混合着血肉,硬生生刻上去的,歪歪扭扭却又充满了无尽怨毒的“朱勔”二字血色花押!
这一切,如同一柄柄烧红的钢刀,一刀,又一刀,狠狠地、精准地,剜在了他的心头!
暖阁之内,那原本徐徐盘旋、沁人心脾的犀角香,仿佛在这一瞬间,被这无形的、从“赵大官人”身上迸发出的凛冽杀气,彻底冻结!
空气凝滞,落针可闻。
王二麻子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不受控制地上下打战,发出的“咯咯”声响。
“此物,从何而来?”
“赵大官人”的声音,再也没有了先前半分的温润平和。
此刻,他的声音,变得如同万载玄冰深处取出的千年寒铁,坚硬,冰冷,每一个字都带着锋利的冰碴,狠狠地砸在王二麻子的心上,砸得他魂飞魄散。
“是……是一个……一个己经为国……为国尽忠的……死人,托……托草民……呈上来的。”王二麻子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嘶哑得如同濒死的乌鸦,每一个字都带着绝望的悲怆与赴死的决绝。
“死人?”
“赵大官人”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眼底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光芒。
他沉默了。
骨节分明的手指,紧紧地捏着那片薄薄的、却重如泰山的草席残片。
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如同虬龙般微微凸起,隐隐跳动。
国贼!
通敌!
这两个如同淬毒钢针般的词语,像两座即将喷发的火山,在他胸腔之内剧烈地翻腾、撞击,几乎要将他仅存的理智,彻底焚烧殆尽!
良久,良久。
久到王二麻子以为自己会在这死寂的沉默中窒息而死。
“赵大官人”忽然动了。
他提起桌上那把造型古朴的宜兴紫砂小壶,亲自为王二麻子面前那只空着的粗瓷茶杯,斟满了一杯色泽金黄、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茶。
茶汤在杯中微微晃动,映照出王二麻子那张惊恐不安的脸。
在这死寂肃杀的暖阁之中,这一举动,显得如此诡异,如此不合时宜。
“阁下冒死呈上此物,其心可悯,其勇可嘉。”
“赵大官人”的声音,又恢复了几分先前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中,却多了一丝令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请用茶,压压惊。”
茶汤滚烫,水雾氤氲,迷离了王二麻子的视线,也让他那颗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的心,稍稍安定了些许。
他受宠若惊,几乎是本能地躬下身子,双手颤抖着,要去接那杯仿佛能定他生死的茶。
能得到这位深不可测的“赵大官人”亲自斟茶,这是何等的荣耀,又是何等的……凶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