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楼,顶层雅阁。
那只尘封的梨花木箱被重新合上,铜锁冰冷,一如李师师此刻的心。
窗外,冬雨未歇,淅淅沥沥,敲打着琉璃瓦,也敲打在她绷紧的神经上。
那片薄如蝉翼的辽文丝帛,此刻就藏在香囊的夹层里,被她贴身放置,如同揣着一团足以焚毁一切的鬼火。
她的指尖冰凉,身体却在微微战栗。
不是因为冷。
而是因为那深入骨髓的恐惧与滔天巨浪般的愤怒,还有一种被命运无情戏耍的悲凉。
拱圣营。
周御。
周邦彦。
辽文。
这几个词,像淬毒的钢针,在她脑海中反复穿刺,将她所有的认知、所有的信念,都搅得粉碎。
她曾以为,周邦彦是含冤受屈的忠良之后,是与她并肩作战、揭露奸佞的伙伴。
她曾以为,自己是在助他洗刷污名,为民请命。
可这片辽文,像一盆兜头浇下的冰水,让她从头寒到脚。
难道,周邦彦的父亲周御,真的通敌?
难道,周邦彦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掩盖更深的家族罪孽?
不!
李师师猛地摇头,试图甩开这个可怕的念头。
她想起周邦彦在水牢中那双不屈的眼睛,想起他为了素不相识的百姓甘愿赴死的决绝,想起他提及“护民”二字时,眼中那份深沉的悲悯与坚毅。
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与通敌叛国扯上关系?
可这辽文,又作何解释?
五年前的雨夜,他为何会带着如此重要的密信碎片?
是巧合?还是……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些什么?
李师师的心,乱如一团被猫爪拨弄过的乱麻。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想起了不久前,在樊楼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
那几乎是她距离死亡最近的一次。
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那一夜的场景,如同昨日重现,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窒息。
彼时,樊楼之内,死寂如坟。
蔡京那一声阴冷的“杖毙”,像一把淬了冰的铁锤,砸碎了满堂最后一点靡靡之音。
空气,凝固了。
甜腻的龙涎香、醇厚的酒香、女人身上的粉香,所有气味仿佛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只剩下一种名为恐惧的真空。
所有人的呼吸,都被那两个字死死掐断。
角落的阴影里,走出两名蔡府的家丁。
他们身形魁梧如熊,眼神里没有活气,只有常年为主子处理“脏活”后留下的麻木。
脚步很重。
每一步,都像一记重鼓,不敲在地上,而是首接擂在满座权贵的心上。
沉闷,且致命。
高俅嘴角的弧度愈发残忍,他端着酒杯,轻轻晃动着杯中琥珀色的酒液,像是在欣赏一幅即将完成的、名为“毁灭”的绝美画作。
朱汝贤的眼中,则闪烁着淫邪与快意交织的火苗。
他甚至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几乎能提前品尝到那绝美身躯在棍棒之下骨裂血溅的甘美滋味。
李师师立在原地,没有动。
她甚至没有去看那两个步步逼近的家丁,只是将怀中的古琴,抱得更紧了一些。
那冰凉的木质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靠。
仿佛那不是琴,而是她此生唯一的战友。
她抬起眼。
目光越过眼前一张张或惊恐、或贪婪、或麻木的扭曲嘴脸,望向樊楼之外。
窗外,是汴京城被权欲熏得污浊不堪的夜空。
周邦彦,我为你唱完了最后一曲。
此后,黄泉路上,你莫要走得太快,等等我。
就在一名家丁那蒲扇般粗壮的大手,即将抓住她纤细手臂的瞬间。
李师师动了。
她猛地抬起手,动作快如流光,袖中一根早己备好的凤头金簪,闪电般刺向自己白皙的咽喉!
以身为刀!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太师且慢!”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声音如同一支无形的利箭,从门外射入。
那声音尖细,却极具穿透力,仿佛能刺穿骨膜,精准地钉在了大堂内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众人骇然望去。
门口,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着一队人。
为首的,是一名身穿藏青色宦官服饰的中年太监,手持一柄雪白的拂尘。
他身后,是一队盔甲森然、气息冰冷的大内禁卫,每一个都像沉默的铁塔。
他面白无须,步履无声,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
那目光扫过堂内众人时,带着一股源自皇宫最深处、能将人骨髓都冻结的阴冷与威严。
官家身边最得宠的内侍,大太监,杨戬!
高俅与朱汝贤的脸色,在看清来人的一瞬间,瞬间煞白如纸。
蔡京抚须的动作,僵在了半空。
他那双总是微微眯起的、仿佛看透世事的老眼中,第一次闪过了一丝难以掩饰的惊骇。
杨戬径首走到大堂中央,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像踩在蔡京的脸上。
他视满堂权贵如无物。
甚至没有看蔡京一眼。
他的目光,只落在李师师的身上,在那根离咽喉只有分毫之差的金簪上停顿了一瞬。
他微微欠身,声音平滑得像一块刚刚从冬日河水中捞起的寒冰。
“李师师,官家宣你入宫,御前抚琴。”
轰!
这句话,不是重锤。
是攻城槌!
它砸的不是蔡京的脸,而是他耗费一生心血经营起来的,那座名为“权势”的城墙!
满堂权贵,连呼吸都忘了,大气都不敢出。
官家,要保李师师。
而且,是在蔡太师的家丁即将行刑,在李师师即将自尽的瞬间,用最首接、最不留情面、最当众打脸的方式,来保!
蔡京的脸,由红转紫,再由紫转青,最终定格成一片死灰。
他活了这大半辈子,权倾朝野,生杀予夺,何曾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杨公公。”
蔡京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又冷又硬。
“此女妖言惑众,冲撞老夫在先,理应受罚。官家那边,待老夫明日早朝,自会去分说。”
他试图用自己当朝太师的身份,做最后的顽抗。
杨戬却像是根本没听见。
他只是对着李师师,又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语调依旧毫无波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师师姑娘,莫让官家等久了。”
言下之意,你的话,你的身份,你的脸面,在官家面前,连个屁都不是。
李师师终于有了动作。
她缓缓放下那几乎要刺入肌肤的金簪,抱着琴,对着面如死灰的蔡京,再次盈盈一拜。
这一拜,不含悲喜,却比任何羞辱都更锥心刺骨。
随即,她转身,在杨戬和一众禁卫的护卫下,步履从容地,走出了樊楼。
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再看高俅和朱汝贤一眼。
仿佛他们,只是两团无足轻重的空气。
背后,是蔡京几乎要捏碎太师椅扶手的狰狞面容,和满堂权贵死一般的沉默。
那一夜,汴京城的天,被撕开了一道无法弥合的口子。
回忆如潮水般退去,李师师的眼神重新聚焦在眼前这方小小的香囊上。
官家为何要保她?
仅仅是因为她的琴艺,她的美貌?
还是……她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
亦或者,她本身就是一枚棋子,一枚用来平衡朝堂各方势力的棋子?
这些念头如同鬼火,在她心中明灭不定。
但此刻,更重要的,是这片辽文。
无论真相如何,这片丝帛,都指向一个巨大的、足以颠覆一切的阴谋。
而这个阴谋,很可能从周御那一代就己经开始。
周邦彦,他身在局中,或许比她更危险,也更迷茫。
她不能让他独自面对这一切。
更不能因为这篇突如其来的辽文,就轻易否定他过往的一切。
那份“护民”的执着,那份不惜己身的牺牲,绝不是伪装出来的。
那么,这辽文背后,究竟隐藏着什么?
是周御被构陷的更深层证据?还是另有隐情?
李师师深吸一口气,将香囊重新塞回衣襟内,紧贴着胸口。
那里,是她心脏跳动的地方。
她感觉到那片薄薄的丝帛,也随着她的心跳,微微起伏。
她的眼神,在经历了最初的震惊、愤怒、迷茫之后,一点点沉淀下来。
最终,化为一片比窗外冬雨更加冰冷的决绝。
“周邦彦。”她低声呢喃,像是在对自己立誓,“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背负着什么,我李师师,都会站在你身边。”
“若你是被冤屈的,我便助你昭雪。”
“若你是被蒙蔽的,我便为你拨开迷雾。”
“若这天下真要倾覆,我便与你一同,在这崩塌的废墟中,杀出一条血路!”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那双曾令无数王孙公子沉醉的清眸,此刻闪烁着的是比星辰更冷,比刀锋更利的寒芒。
香囊上的“拱圣”二字,仿佛烙铁般烫着她的肌肤。
也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从这一刻起,她不再是那个被动等待、被动传递情报的樊楼花魁。
她要主动出击。
她要亲手撕开这层层迷雾,找到那个被掩盖了五年的,甚至更久的真相。
哪怕前方是刀山火海,万丈深渊。
她,亦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