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之后。
下游一处荒僻的渡口,周邦彦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自己那具几乎不属于自己的身体拖上了岸。
河岸的淤泥混着腐烂水草的腥气,死死地黏住他的双腿,每一次挪动,都像是从皮肉上撕下一层皮。
他靠着一根布满湿滑青苔的木桩,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关咯咯作响,撞击出细碎而令人心悸的声音。
冰冷的河水冻结了血肉,剧痛如潮水般拍打着残躯。更甚者,是被敌人玩弄于股掌,以兄弟们的鲜血为自己铺就死路的耻辱与锥心之痛。那痛意如附骨之蛆,缠绕着他每一寸神经,让他体会着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他缓缓抬起鲜血淋漓的右手。
指尖颤抖,每一根指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
他看着掌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兄弟们最后挣扎的温度,耳边回荡着他们临死前的呼喊。那不是屈辱,那是刻骨的痛,是血淋淋的责任,是他身为拱圣营遗孤,却未能护佑旧部的无力与自责。这份自责如千锤百炼的烈焰,将他所有软弱与犹豫焚烧殆尽,只剩下淬炼到极致的坚韧意志,以及对奸佞最深沉、最精准的复仇锋芒。他不是没有痛苦,而是将痛苦化为最锋利的刀尖,指向那些让他痛苦的源头。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将这只手掌,按在了身下的木桩之上。
木桩粗糙的表面,瞬间被鲜血浸透。
一个狰狞的、带着无尽恨意的掌印,在惨白的月光下,赫然成形。
这,不是耻辱。这是他周邦彦,以血为墨,以骨为笔,与这吃人的世道,立下的不死不休的血誓。
从今往后,再无那个心怀天下,却仍被束缚的护民校尉。
只有……一个从地狱深渊中爬出的,将所有痛苦化为力量,将所有恨意凝为利刃的以血肉为代价重铸的复仇之刃。他将精准地、致命地,一步步收割那些罪恶的灵魂。
他要让那些高高在上的所谓棋手,亲身体会一下,成为棋子的滋味。
……
樊楼,摘星阁。
李师师一袭素衣,独立窗前,身形孤绝得像一尊随时会碎裂的玉雕。
指尖触碰着冰冷的窗棂,那寒意顺着皮肤,一首钻进心底。
远处,夜空之下,两道冲天而起的火光,如同两道无法愈合的伤口,仍在淌着血。
一道在南,葫芦河。
一道在北,虹桥。
汴京城乱了,计划似乎成功了。
可李师师的心,却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一点点沉入无底的深渊。
不对。
太不对了。
火势……太大了。
葫芦河是诱敌,虹桥是佯攻,都不该是这般玉石俱焚、燃尽一切的模样。
这不像是周邦彦的手笔。
那两处火光,燃烧得太过炽烈,太过持久,没有一丝收敛的迹象,这绝非寻常的诱敌之计。这更像是……一个被点燃的、华丽的陷阱,将所有涉足其中的生灵,都吞噬殆尽。而周邦彦和他的弟兄们,恐怕就是那个被当做祭品扔进陷阱里的,唯一的诱饵。
她的敌人,是蔡京,是高俅,是耶律乙辛。
那些在权谋血腥里浸泡了几十年的老狐狸,怎么可能被区区一场大火烧掉爪牙?
火,只会让他们更清醒,更疯狂。
不能再等了。
再等,就是为他收尸。
李师师的心脏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比恐惧更冰冷的警兆——她必须行动。
“备车。”
她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是从另一具躯壳中发出。
贴身的侍女满眼惊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姑娘!全城戒严……皇城司的番子见人就杀……您……您要去哪儿啊?”
“城隍庙。”
李师师的目光穿透黑暗,望向那两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那天空,像极了周邦彦此刻正在流血的伤口。
她的声音轻如叹息,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城隍庙,是不良人埋伏在汴京,最后一条、也最隐秘的联络线。我必须过去。”她顿了顿,语气转为一丝符合名妓身份的忧愁,眸中掠过深沉的痛色:“至于理由……我自有说辞。便说我夜不能寐,心绪难平,唯有以琴音寄托哀思,以焚香祈愿太平。为这汴京城里的无辜生灵,也为……为那生死未卜的故人,焚香祈福。这便是最好的掩饰,亦是世人最能被理解和接受的姿态。”
她转身走向梳妆台,拿起那枚绣有“拱圣”二字的靛蓝色旧香囊。
香囊触手冰凉,她却紧紧攥住,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汲取到一丝力量。
那双清冷的眼眸深处,燃起了一团不灭的火焰。
今夜, 她要踏入的, 是一个比樊楼凶险万倍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