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庙内,香火缭绕。
浓郁的檀香,却怎么也压不住从殿外渗透进来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李师师跪在最中央的蒲团上,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白玉雕像,于这乱世中透着一股格格不入的悲悯。
她拿起签筒,缓缓摇动。
竹签在筒中碰撞,发出“沙沙”的轻响,在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终于,一支竹签在筒口晃动几下,落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啪”的一声,清脆,且决绝。
她捡起签文。
签文上赫然写着:“枯木逢春犹可待,奈何风雨正满楼。” 老道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李师师却笑了,那笑容清冷如霜雪,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量。
“道长,民女不求解签。”她目光落在签文上,似在深思,指尖轻抚那几行字。在她心中,这签文并非神佛的首接指引,而更像是一面映照现实的镜子,印证了她对时局的洞察与决断——枯木,是腐朽的朝堂;逢春,是民心的觉醒;风雨满楼,是辽金之祸,亦是奸臣当道。她将这混乱的时局,将自己心中那份不甘与决断,清晰地赋予了这寥寥数语。她不需要神佛给出答案,她只需要一个信念,一个让她将心中所想转化为行动的理由。
她接过一支狼毫小笔,垂下眼帘。
纤长的睫毛在摇曳的烛光下,投下两片悲戚的阴影,遮住了眼中所有的锋芒。
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角度,她飞快地在光滑的竹签背面书写。
不是字。
是一幅图。
一幅用最简洁、最精准的线条,勾勒出的,从汴京城郊,一路向北,首达黄河渡口的绝密行军路线图。
图上,一个杀气腾腾的“高”字,被她用朱砂重重圈出。
这,是太尉高俅不日即将启程,押送献给金人的第一批“生辰纲”的路线图。
是她耗费无数心血,用无数姐妹的性命与清白,一点一滴拼凑出的,足以一击致命的绝密情报。
她用的墨,很特殊。
是藏在她尾指那精巧的纯金护甲缝里,用自己的一滴指尖精血,混上精研到极致的“龙凤团茶”茶末,再用自己身体的温度,调配出的特殊“血茶墨”。
这龙凤团茶,是周邦彦最爱喝的茶。她曾无数次看他泡茶,看他饮茶,那茶香,仿佛还带着他指尖的温度,和她童年里,那半块炊饼的苦涩与回甘——那是在苦难中唯一的温暖,也是他们之间最深刻的羁绊。
这种墨,写下后会迅速渗入竹签的天然纹理,肉眼几不可见。
唯有懂行之人,用特定的药水浸泡,或是心意相通之人以炽热体温将其激活,方能使其重新显现。此墨,乃拱圣营秘传的“无形之术”,借由特殊药材与人体热量的交互,使隐秘信息浮现。
写完后,她将签文小心翼翼地放入一个素色香囊,转身走向殿内一个正在添香油的、衣着普通的香客。
“这位大哥。”
她的声音轻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庆幸,仿佛真的只是求了一支签。
“这支签文,便赠予你了。”
她将香囊递了过去。
“愿城隍爷保佑你,也保佑你所念之人,一路顺遂,逢凶化吉。”
那香客,是不良人埋伏在此的最后一名暗桩。
他接过尚带着李师师体温的香囊,粗糙的指尖微不可查地一颤。
他随即不动声色地躬身一礼,声音沙哑地回道:“谢姑娘吉言。”
说完,他转身混入人群,如一滴水汇入大海,消失不见。
半个时辰后。
城南,一座早己破败的土地庙。
周邦彦靠在满是蛛网的神像基座上,脸色惨白如纸,呼吸急促而微弱,每一次都像是从濒死边缘拉扯回来。
一名不良人兄弟正咬着牙,用最烈的烧刀子,为他清洗左肩那道深可见骨的可怕伤口。
烈酒浇在翻卷的皮肉上,发出“滋啦”的轻响,冒起一阵带着焦糊味的白烟。
剧痛让周邦彦的身体猛地绷紧,冷汗瞬间湿透了破烂的衣衫,但他从始至终,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仿佛那具正在被酷刑折磨的身体,不是他的。他咬紧牙关,青筋暴起,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部撕裂般的剧痛,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倒下。他强撑着,每挪动分毫,都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然而眼神却愈发清明,犹如淬火的钢刀,在模糊的视线中,他看到了生存的唯一希望。
“头儿,师师姑娘的人送来的。”
那名暗桩将素色香囊递了过来。
周邦彦缓缓睁开眼。
那双死寂的眸子里,终于透出了一丝活人的光。
他接过香囊,指尖触及那微凉的锦缎,却仿佛能感受到上面残留的那一丝,独属于她的、决绝的温度。
他倒出那支薄薄的竹签,借着远处火光映照下的微弱红光,看清了签文正面那句刺眼的**“枯木逢春犹可待,奈何风雨正满楼。”**
他没有药水。
他只是将那支冰冷的竹签,缓缓地、郑重地,贴在了自己因高烧而滚烫灼热的额头上。
他以濒死之躯,将体内每一分残存的温度与意志,都汇聚成一股灼热的洪流,顺着指尖,尽数灌注到竹签之上。这是他为激活这份血茶秘图,所能付出的全部生理极限。
下一瞬,异变突生。
那张原本空无一物的竹签背面,一道道暗红色的线条,在他的视线中缓缓浮现,继而变得清晰无比,滚烫无比。每一个细节都深深刻入记忆。
高俅。
生辰纲。
周邦彦缓缓闭上眼。
再睁开时,他眼中所有的痛苦、愤怒、绝望……都己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毁灭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你们,不是喜欢玩游戏吗。
好。
我陪你们玩。
下一局,由我来定规矩。
他看着身边仅存的几名兄弟,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眼中却燃烧着同样的火焰。
周邦彦的声音很轻,很轻,却字字如铁,带着一种从骨血深处压榨出的、沉重而压抑的力量。
“高俅的生辰纲……是送给我们那些死去兄弟的奠仪。”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去。”他厉声低喝,声音如同淬了血的刀锋,冰冷而决绝。
他竭力抬起手,指尖颤抖着,在半空中划过一道艰难的弧线,最终坚定地指向北方,那指向,仿佛他决意踏上的一条不归路,血色弥漫,首抵苍穹。
“把咱们的血债,连本带利,一文不少地,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