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和会所顶层的私人雪茄吧,弥漫着上好烟草的醇厚香气和威士忌的橡木芬芳。顾淮瑾独自坐在宽大的皮沙发里,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 Cohiba Siglo VI,袅袅青烟模糊了他冷峻的眉眼。水晶杯中琥珀色的液体折射着壁炉跳动的火光,却无法温暖他此刻内心的冰冷与震荡。
云晚含泪的控诉和那句试探性的询问,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淮瑾……你当时……也在英国吧?你……听说过这件事吗?那个叫许星辰的女孩……她……真的好可怜……”
许星辰。
这个名字,连同那场被尘封在记忆角落的悲剧,此刻被云晚带着巨大创伤的泪水冲刷出来,带着前所未有的清晰度和……令人心悸的沉重感。
他当然记得。
那是他和江雪翘感情最热烈的时候,频繁往返于瑞士和伦敦。事故发生在一次他去看望江雪翘的前夕。当他抵达伦敦时,整个皇家芭蕾舞学院都笼罩在一种压抑而恐慌的气氛中。一个年轻的中国女舞者,在《吉赛尔》彩排时从升降台上坠落身亡。官方给出的结论是“设备老化导致的意外事故”,学院迅速处理了后续,加强了安全检查,试图平息风波。
当时的顾淮瑾,心思全在光彩照人的江雪翘身上。对于这场悲剧,他更多的是作为一个局外人,感到一丝惋惜和庆幸——庆幸出事的是别人,不是雪翘。他甚至觉得学院后续加强安全措施是件好事,能让雪翘的演出环境更有保障。那个叫“许星辰”的女孩,在他心中只是一个模糊的名字,一个不幸的背景符号。
然而,云晚的眼泪和她描述中那惨烈的场景——“就那样在我眼前……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血……到处都是……”——彻底颠覆了他那轻描淡写的认知。原来,那场事故如此惨烈!原来,云晚竟然是亲眼目睹者!难怪她会有如此严重的PTSD!难怪她眼中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仿佛背负着整个世界的沉重!
一种迟来的、沉重的负罪感和对云晚经历的深切怜惜,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他的心脏。他之前对她的猜疑、醋意、甚至那份带着掌控欲的爱,此刻在如此巨大的创伤面前,都显得如此浅薄和……可笑。
但更深的波澜,随之而来。
顾淮瑾深深地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在肺腑间盘旋,试图压下心头翻涌的混乱。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事故发生后,他见到江雪翘时的场景。
那时的江雪翘,刚刚被确立为学院重点培养的“明日之星”,光芒正盛。然而,事故发生后,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她平日的清冷孤高,而是……一种极力掩饰却依然流露出的、不同寻常的惊慌。
他记得她脸色苍白,眼神有些闪烁,握住他的手时,指尖冰凉甚至在微微颤抖。她当时说了什么?
“淮瑾……太可怕了……就在我排练的隔壁厅……我……我听到尖叫声跑过去……就看到……”她的声音带着后怕的哽咽,“学院说是设备意外……可是……那么年轻……太可惜了……” 她当时似乎还提到了“调查”、“责任”之类的词,语气充满了不安。
当时的顾淮瑾,满心都是心疼和保护欲。他本能地将她的惊慌失措归结为目睹惨剧后的正常反应——毕竟一个年轻的生命在眼前逝去,谁都会害怕。他温柔地安慰她,告诉她学院会处理好一切,不会有责任问题牵连到她。
他甚至记得,江雪翘当时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声音带着一丝无助的祈求:“淮瑾……我有点害怕……学院里现在都在议论……会不会影响到我接下来的演出安排?还有那些媒体……”
当时的他,只想为她扫平一切障碍,让她安心跳舞。他动用了一些国内家族的关系,通过一些非正式的渠道,向英国那边的“朋友”打了招呼,大意是希望将这件事的影响降到最低,不要影响到学院声誉和其他无辜的学生,尤其是像江雪翘这样有前途的舞者。他当时认为,这只是在保护自己的女友免受舆论和恐慌的困扰,是在“平息不必要的风波”,让学院能尽快恢复秩序。
他从未深究过事故的细节,从未怀疑过官方的结论。他对那个叫许星辰的女孩没有半分印象,对事故的真相也漠不关心。他所有的行动,都只围绕着江雪翘的“不安”和“需求”。
然而,此刻,当云晚那带着巨大创伤的泪眼与记忆中江雪翘苍白惊慌的脸庞重叠时,顾淮瑾的心底第一次升起了一丝冰冷而模糊的疑云。
江雪翘当时的反应……仅仅是害怕吗?
那种惊慌失措,那种对“调查”和“责任”的过度敏感,那种急于撇清、寻求保护的样子……似乎超出了普通目击者或同学应有的程度。她甚至担心影响自己的演出安排?在那样惨烈的悲剧面前?
而云晚,作为真正的目击者,她背负的创伤是毁灭性的,是刻骨铭心的。她从未主动提及,首到被他逼问与蓝逸枫的关系,才在情绪崩溃的边缘吐露出来。她的痛苦是真实的、沉重的、无法伪装的。
相比之下,江雪翘当年的惊慌……是否显得有些……刻意?甚至……心虚?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顾淮瑾的脑海,让他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冰凉的液体晃动着,映出他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
不!不可能!
他立刻否定自己这个近乎荒谬的想法。雪翘是那么骄傲、那么优秀、那么热爱芭蕾的人,她怎么可能和那样惨烈的事故有关?她当时的惊慌,一定是被吓坏了!她寻求保护,也是人之常情!是他自己当年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和安慰,才让她如此不安!
可是……另一个声音在他心底冰冷地反驳:如果只是害怕,为什么在云晚这个真正的目击者面前,她从未表现出对那场事故的任何特别关注?甚至从未提及过那个逝去的名字?仿佛那场悲剧从未发生过?她如今的光芒万丈,是否建立在一个无辜者被遗忘的鲜血之上,而她……心安理得?
“雪翘……”顾淮瑾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声音干涩而复杂。这个曾经在他心中代表着圣洁艺术和完美爱恋的名字,此刻却蒙上了一层模糊的阴影。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他当年所认识的那个“芭蕾女神”,或许……并非全然如他所想。
他需要知道真相。
不是为了云晚的试探,也不是为了证明什么。
而是为了……他自己心中那座摇摇欲坠的、关于江雪翘的神像。
顾淮瑾猛地将杯中剩余的威士忌一饮而尽,灼热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他掐灭雪茄,拿出手机,拨通了陆竞衡的号码。
电话很快接通,传来陆竞衡略带调侃的声音:“哟,顾大总裁,深夜来电,有何指示?不会又是为了你家那位和蓝大师的事吧?”
顾淮瑾没有理会他的调侃,声音低沉而严肃,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竞衡,帮我查一件事。立刻,秘密进行。”
陆竞衡听出他语气中的不同寻常,立刻收起了玩笑:“你说。”
“查清楚七年前,英国皇家芭蕾舞学院那起舞者坠亡事故的所有细节。死者叫许星辰。”顾淮瑾清晰地报出名字,“特别是官方调查报告的完整内容,所有涉及人员的背景和后续去向,以及……”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当时学院内部,尤其是与死者或江雪翘有关的……任何异常情况或传闻。记住,我要的是原始资料,不是被粉饰过的信息。”
电话那头的陆竞衡明显倒吸了一口冷气:“许星辰?七年前?淮瑾,你突然查这个干什么?那都是陈年旧事了,而且……”
“别问为什么。”顾淮瑾打断他,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冷厉,“动用你所有的关系,国内国外的都行。钱不是问题。我只要结果,越快越好,越详细越好。记住,绝对保密,尤其不能让雪翘知道。”
陆竞衡沉默了几秒,显然被顾淮瑾的指令和语气惊到了。他从未见过顾淮瑾对江雪翘的事情如此……态度不明。但他深知顾淮瑾的脾气,只能应下:“……明白了。我马上去办。”
挂断电话,顾淮瑾靠在冰冷的沙发背上,闭上眼。壁炉的火光在他脸上跳跃,却无法带来丝毫暖意。
许星辰。
云晚痛苦的根源。
江雪翘当年惊慌的谜团。
这两个名字,如同两把冰冷的钥匙,即将开启一扇尘封多年、布满蛛网和血腥气息的大门。
他拿出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他深邃的眼眸。指尖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留在一个名字上——江雪翘。
他盯着那个名字看了很久,最终,没有拨出去。
有些疑问,在没有答案之前,只能埋在心底。
而有些信任,一旦出现裂痕,便再难弥合。
雪翘,你当年……到底在害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