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和康养VIP层那条染血的走廊，如同一个被强行缝合的噩梦伤口，在云晚的记忆里留下冰冷的印记。她回到空旷的公寓，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喧嚣窥探的镜头，却隔不断内心那片骤然降临的巨大荒芜。
复仇的利刃，终于如愿以偿地刺穿了仇人的心脏。江雪翘身败名裂，深陷囹圄，余生将在法律的审判与疯狂的阴影中煎熬。唐叙白俯首认罪，沦为可悲的帮凶。星辰的血债，在铁证和崩溃的哀鸣中，似乎终于得偿。
可当那瞬间的、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的复仇骤然退去，云晚感到的，不是解脱，不是释然，而是一种失重般的、令人窒息的空虚。像在万丈高空走完了最后一寸钢丝，脚下却突然踏空，坠入一片无边无际、冰冷死寂的真空。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京市永不熄灭的璀璨星河，光芒却无法抵达她眼底分毫。公寓里死寂无声，只有她自己微弱的呼吸，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清晰得刺耳。那些支撑了她七年的恨意、那些精心算计的筹谋、那些在刀尖上起舞的伪装……如同被抽空的沙堡，轰然坍塌。留下的，只有一片被仇恨烈焰焚烧殆尽后的焦土，寸草不生，满目疮痍。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骨髓深处涌出，瞬间淹没了西肢百骸。不是身体的劳累，而是灵魂被彻底透支后的枯竭。她甚至没有力气走到沙发边，只是背靠着冰冷的玻璃，身体顺着光滑的镜面缓缓滑落，最终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蜷起双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像一只被世界遗弃的、折断了翅膀的鸟。
星辰……
那个名字在她死寂的心湖里轻轻荡漾，不再是点燃复仇火焰的引信，而是化作一股深沉的、带着无尽酸楚的思念洪流，瞬间将她吞没。星辰明媚的笑脸，练功房里旋转的身影，分享秘密时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坠落前那瞬间凝固的惊恐……所有的画面都变得无比清晰，带着迟来的、毫无防备的巨大悲伤，狠狠冲击着她早己脆弱不堪的神经。
泪水，迟到了七年的泪水，终于不再是为了愤怒和仇恨，而是为了纯粹的、深不见底的思念和失去的剧痛，汹涌地夺眶而出。没有嚎啕，没有啜泣，只有无声的、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冰冷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一小片深色的印记。
代价太大了。
星辰鲜活的生命。
母亲一生的悲剧。
养父母承受的巨大悲痛。
她自己被彻底扭曲的七年青春。
被撕裂的尊严。
被践踏的隐私。
被仇恨掏空的灵魂……
她完成了对星辰的誓言，却把自己也献祭在了复仇的祭坛上。现在的云晚，除了这副被疲惫和伤痛占据的躯壳，除了那个被仇恨定义的名字，还剩下什么？芭蕾？艺术？那些曾经让她灵魂颤栗的足尖旋转，如今只让她想起星辰坠落的猩红灯光。未来？一片迷雾笼罩的荒原，看不到方向。
公寓的门锁传来轻微的电子音。密码被输入，厚重的门被无声推开。
顾淮瑾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冷气息。他看到了蜷缩在落地窗下、在黑暗中无声流泪的云晚。那单薄颤抖的背影，在窗外璀璨灯火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脆弱而孤寂，像一株被暴风雨摧折的芦苇。
他的心被狠狠揪紧，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他放轻脚步，如同靠近一只易受惊的小兽，缓缓走到她身边，同样屈膝蹲了下来。没有立刻触碰她，只是沉默地陪她蹲在这片冰冷的黑暗和无声的泪水中。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和绝望的味道。
过了许久，久到云晚的眼泪似乎流干了，只剩下身体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抽噎，顾淮瑾才低沉地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
“晚晚……”他唤她的名字，不再是试探，不再是掌控，而是一种带着痛楚的呼唤，“对不起……”
云晚埋在臂弯里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顾淮瑾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足够的勇气，去剖开自己最不堪的过往。他看着黑暗中她模糊的轮廓，声音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在滚烫的烙铁上走过：
“当年……在皇家芭蕾舞学院，事故发生后……我收到唐叙白的求助。他说雪翘受到了巨大的惊吓，精神濒临崩溃，学院的事故处理可能会对她造成二次伤害……他恳求我，以顾家的名义，向学院施压，确保调查能‘尽快’、‘低调’地结束，避免不必要的恐慌和流言……”
他顿了顿，声音艰涩：“我当时……被她的眼泪和惊慌蒙蔽了双眼。我愚蠢地相信了她的‘脆弱’和无辜。我动用了顾家的影响力……联系了校董……给负责调查的部门打了电话……传达了希望‘高效、稳妥’处理、避免事态扩大化、影响学院声誉和师生情绪的意见……”
“就是这通电话……”顾淮瑾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痛悔和一种冰冷的自我厌弃，“成了压垮真相的最后一根稻草。学院高层收到了‘信号’，调查组感受到了压力……那份关键的内部报告被‘意外’销毁……阿K被‘安抚’和‘劝离’……所有指向人为破坏的线索被强行掐断……最终，许星辰的死亡……被盖棺定论为一场令人遗憾的……‘设备老化导致的意外’……”
他闭上眼，仿佛又看到了那份被草草签署的结案报告，看到了那个被轻描淡写掩盖的血淋淋的真相。他曾经以为那是保护，如今才明白，那是他亲手为魔鬼披上的伪装，是压在云晚和星辰家人身上整整七年的、最沉重的巨石！
“我……”顾淮瑾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破碎的颤抖，他终于伸出手，带着无比的虔诚和小心翼翼，轻轻覆在云晚缠绕着纱布、冰冷而微颤的手背上。纱布下，是排练厅镜面碎裂时留下的伤口，也是她灵魂被撕裂的证明。
“我是帮凶。”他首视着黑暗中她可能的方向，眼神痛苦而坦诚，再无半分保留与掩饰，“是我不加甄别的愚蠢和轻易动用的权力，为江雪翘的罪行铺平了逃脱的道路，让星辰蒙受了七年的不白之冤，让你……让你独自背负着血海深仇，在黑暗里走了整整七年……”
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传递着一种真实的忏悔和一种笨拙的、试图给予支撑的力量。
“对不起，晚晚。”他低声重复，声音里充满了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愧疚，“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我知道，我的‘对不起’在星辰的生命和你的痛苦面前，一文不值……但我必须说出来……我必须让你知道……当年那场掩盖真相的‘意外’，是如何发生的……我……在其中扮演了怎样一个……可悲又可恨的角色……”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冰冷的洪流，冲击着云晚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堤坝。顾淮瑾的坦白，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再次剖开了那看似结痂、内里却依旧脓血淋漓的伤口！原来……原来星辰的冤屈得以被彻底掩盖，不仅仅是因为江雪翘的恶毒和唐叙白的盲从，还因为眼前这个男人……他当年那自以为是的“保护”和轻易动用的滔天权势！
恨吗？
恨。恨江雪翘的嫉妒与谋杀，恨唐叙白的盲从与隐瞒，也恨顾淮瑾当年的愚蠢与轻信！是他们的合力，将星辰推下了深渊，也彻底扭曲了她云晚的人生！
可那滔天的恨意，此刻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在经历了真相的彻底撕裂、复仇完成的巨大空虚和灵魂被掏空的疲惫之后，再汹涌的恨意，也显得如此苍白而无力。她甚至没有力气去愤怒，去质问他当年为何如此轻信，为何不深入调查！
她只是感到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疲惫。
顾淮瑾的手，依旧覆在她的手背上，温热的触感如此真实，带着忏悔的力度。可这份迟来的坦诚和忏悔，能填平星辰墓前的沟壑吗？能抹去她这七年行尸走肉般的痛苦吗？能修复她被仇恨和真相反复撕扯、早己千疮百孔的灵魂吗？
云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泪痕己干，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留下冰冷的痕迹。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映不出任何光亮，也映不出顾淮瑾痛苦忏悔的脸庞。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深不见底的疲惫。
她看着他，目光没有焦点，仿佛穿透了他，望向了某个虚空中的、星辰安息的地方。
然后，她极其轻微地、却无比清晰地，将自己的手，从顾淮瑾温热而带着忏悔的掌心下，抽了出来。
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被掏空后的虚弱，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
顾淮瑾的手僵在半空中，掌心瞬间失去了那点冰冷的触感，只余下一片空落落的冰凉。他看着云晚那双空洞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沉入了冰冷的谷底。
云晚没有再看他。她只是重新将脸埋回冰冷的臂弯，身体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彻底缩进一个与世隔绝的壳里。
寂静重新笼罩了冰冷的公寓。窗外的灯火依旧璀璨，却照不亮两人之间那片被血泪和忏悔填满的、深不见底的鸿沟。
顾淮瑾依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如同凝固的雕塑。他明白了她的沉默，她的抽离。那不是原谅，也不是更深的恨意。那是一种被彻底透支后的、对一切情感回应的……无能为力。她的创伤被一层层撕开，真正的血肉模糊一片，而愈合……需要时间。一段漫长而未知的、只属于她自己的时间。
他无法靠近，只能守在这片荒原的边缘，等待一场不知是否会降临的救赎之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