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晚抽离的手，如同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公寓里死寂的空气骤然凝固，沉重得如同铅块。顾淮瑾半蹲的姿态僵在原地，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掌心还残留着她指尖冰冷的触感和纱布粗糙的质感，此刻却只剩下无边的空落与冰凉。他看着重新将脸埋进臂弯、蜷缩得如同受伤幼兽般的云晚，心脏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尖锐的钝痛反复切割。
她的沉默，比任何哭喊和责骂都更令人窒息。那不是拒绝沟通，而是灵魂被彻底掏空后，对一切外界刺激的本能关闭。她像一只耗尽所有力气、缩回壳里的蜗牛，只留下冰冷的、伤痕累累的外壁。
顾淮瑾缓缓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指尖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她抽离时那细微的、带着决绝的颤抖。他不再试图触碰她，甚至不再试图开口。任何话语，在此刻这片被巨大悲伤和疲惫浸透的寂静里，都显得苍白、刺耳，甚至是……一种打扰。
他沉默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投下浓重的阴影，却无法覆盖住地板上那个蜷缩的、脆弱的身影。他走到开放式厨房的岛台边，动作放得极轻。打开顶柜，取出干净的玻璃杯，拧开水龙头，让水流声放到最小，接了一杯温水。然后，他走到云晚身边，没有试图递给她，只是将水杯轻轻地、无声地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板上，杯底与冰冷的瓷砖接触，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轻响。
接着，他走向客厅角落。那里散落着一些从排练厅搬回的、沾着点点暗红血迹的破碎镜片。他沉默地蹲下身，极其小心地、一片一片地将那些锋利的碎片捡拾起来，用厚实的纸巾仔细包裹好，避免任何碎屑散落。他像一个无声的清道夫，清理着她崩溃现场遗留的、危险的残骸。
做完这一切，他退回到玄关附近的阴影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他没有离开，只是选择了一个既能守护她，又不会形成压迫感的距离，像一个沉默的哨兵，驻守在这片悲伤的荒原边缘。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窗外的霓虹光影在窗帘缝隙中明明灭灭，无声地诉说着城市的喧嚣，却无法穿透公寓内厚重的悲伤结界。云晚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仿佛与冰冷的地板融为一体。只有她极其微弱、偶尔无法抑制的细微抽搐，证明着时间并未真正停止。
顾淮瑾在阴影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个蜷缩的身影。他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被纱布包裹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板上，心中翻涌着复杂的巨浪。有对她此刻承受的、巨大痛苦的感同身受，有对自己当年愚蠢作为的刻骨厌弃，更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无力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小心翼翼的守护欲。
他明白，此刻任何关于“未来”、“原谅”甚至“感情”的言语，都是对她痛苦的一种亵渎和逼迫。她能让他留在这里，没有厉声赶他走，或许己经是她目前所能给予的、最大的“容忍”。他必须等待。等待她从这片被仇恨焚烧殆尽的灰烬中，找到一丝重新呼吸的力气。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由沉黑转为一种压抑的深蓝，预示着黎明将近。公寓里的黑暗似乎也被稀释了几分。
蜷缩在地板上的云晚，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她缓缓地、艰难地抬起头。长时间的蜷缩让她的脖颈僵硬酸痛。脸上泪痕交错，干涸的泪迹在苍白的面颊上留下冰冷的印记。她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洞，却依旧蒙着一层厚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与茫然，如同大雾弥漫的荒原。
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先是落在眼前地板上那杯清澈的水上，水面平静无波。然后，视线缓缓移动，掠过被清理干净的、曾经散落着镜片碎屑的地面，最后，落在了玄关阴影里，那个沉默伫立的高大身影上。
顾淮瑾立刻捕捉到了她的视线。他站首了身体，却没有立刻靠近，只是用目光无声地询问：你还好吗？需要什么？
云晚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也没有丝毫暖意。只有一片被泪水反复冲刷后的、近乎透明的疲惫和一种深深的疏离。她仿佛在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
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试了几次，才发出极其沙哑、微弱的声音，如同砂砾摩擦：
“水……”
顾淮瑾几乎是瞬间就动了。他快步走到岛台边，重新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再次接满温水。这一次，他没有放在地上，而是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将水杯小心翼翼地递到她的手边。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全然的、近乎卑微的谨慎。
云晚没有看他递来的水杯。她的目光越过杯沿，落在顾淮瑾近在咫尺的脸上。他的下颌线绷得很紧，眼下有着明显的青黑，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痛楚和一种小心翼翼的期待。这份沉重的情感，此刻对她而言，却像另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极其缓慢地抬起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动作僵硬而迟缓，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在发出无声的呻吟。她没有去接水杯，冰凉的手指只是极其轻微地、带着一丝抗拒的意味，推开了顾淮瑾递过来的手腕。
她的目光依旧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沙哑而疲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
“顾淮瑾……”
“你的忏悔……我听到了。”
这句话，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在顾淮瑾心中激起巨大的涟漪，却又迅速被更深的寒意覆盖。他听到了，但她没有说“我接受”，更没有说“我原谅”。她只是“听到了”。如同听到一段与己无关的陈年旧事。
云晚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积蓄着最后一点力气。她的眼神变得更加疲惫，也更加的……遥远。
“我累了……”她轻轻地说，声音飘忽得如同叹息，“累得……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
“星辰的债……算是清了。”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但她的命……谁也还不了。”
“至于你和我……”她再次抬眼，目光里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荒芜和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那些……以后再说吧。”
她极其缓慢地、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撑住冰冷的地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长时间的蜷缩和巨大的精神消耗让她双腿发软，眼前阵阵发黑。
顾淮瑾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扶她。
“别碰我！”云晚猛地抬头，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抗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冰冷，如同受惊的刺猬竖起了全身的尖刺！
顾淮瑾的手僵在半空，如同被无形的冰锥刺穿。他看着云晚眼中那瞬间爆发的、源自创伤应激的惊惧和抗拒，心脏被狠狠刺穿！他明白了，此刻任何身体的接触，对她而言都可能是新的刺激和负担。
他缓缓地、带着巨大的失落和痛楚，收回了手。只是沉默地站起身，退开一步，为她留出足够的空间。
云晚扶着冰冷的落地窗玻璃，喘息了几下，才勉强稳住身体。她不再看顾淮瑾一眼，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而艰难地，走向卧室的方向。背影单薄而倔强，却充满了被彻底掏空后的脆弱。
卧室的门被轻轻关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那声音，像一道沉重的界碑，清晰地划分开了两个世界。
顾淮瑾独自一人站在空旷、冰冷、残留着悲伤气息的客厅里。窗外的天光己经大亮，金色的晨曦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条狭长的光带，却无法驱散室内的阴霾与寒冷。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卧室门，仿佛看着一座无法逾越的冰山。她的疲惫，她的疏离，她那句“连恨的力气都没有了”，像一把把冰冷的钝刀，反复切割着他。他递出了忏悔，剖开了过往，却只换来一片更加死寂的荒芜。他赢了这场复仇的战争，却似乎彻底输掉了靠近她灵魂的可能。
他走到云晚之前蜷缩的地方，缓缓蹲下。指尖拂过冰冷的地板，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泪水的微凉。他拿起那杯她未曾触碰的水，杯中清澈的水面映出他布满疲惫与痛楚的脸。
他将杯中的水，缓缓地、郑重地，倾倒在那片曾经被泪水浸湿的地板上。
清水无声地晕开，浸湿了瓷砖的缝隙，仿佛一场迟来的、无声的祭奠。
祭奠星辰。
祭奠被仇恨埋葬的七年。
也祭奠……他心中那片尚未开始，便己冰封的，名为“云晚”的荒原。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房门，眼神复杂难辨。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转身，如同融入阴影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卧室里，云晚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缓缓滑落。她将脸深深埋进掌心，感受着纱布下伤口传来的微弱刺痛和顾淮瑾留下的、那杯水的冰凉气息。巨大的疲惫感如同黑色的潮水，终于彻底将她吞没。在意识沉入黑暗之前，只有一个念头无比清晰：
星辰，姐姐好累……
好想……再听你叫我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