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如同凝固的油,表面静得压抑,底下滚沸着无数看不见的漩涡。
春熙院像个精致的牢笼。王妃的赏赐隔三差五送来,依旧是甜腻到发齁的点心和料子华丽却毫无实用价值的锦缎衣裙。院门口的“石墩”婆子风雨无阻,院子里伺候的下人们眼神里的探究如同细密的针。
林晚晚却把日子过得平静无波,甚至滋长出几分……烟火气?
她没动那些甜腻的点心,都让宝婵悄悄送了那两个粗使小丫头,换了人家家里老娘做的一小罐子腌萝卜干回来。咸香脆爽,倒也对胃口。
至于食材匮乏?崔嬷嬷送来替换院墙边狗尾巴草的几盆“雅致”兰花,林晚晚欣然收下,挪到屋檐下当摆设。墙角那点自生自灭的野荠菜和小葱,却在两个粗使丫头的“勤快照料”下,借着洗涮泼水的便利,愈发葱茏青翠。
林晚晚甚至拿了几根王妃赏下来的、质地精良却根本没法当柴烧的檀香木柄团扇扇子,让宝婵私下送给了那两个粗使丫头的娘老子,换回来一小袋粗盐、一把黄姜、几粒干瘪的花椒,还有几个半青不红的……小萝卜头??
“小姐!你看!”宝婵一脸兴奋又鬼祟地从怀里掏出那几个滚圆的、带着泥土的小萝卜头,红扑扑的脸蛋上汗都没擦干,“那个看门的张婆子的外甥在城外庄子上干活,这是他偷偷挖的,咱们说是煮水洗眼睛用……”
林晚晚接过那几个萝卜,掂了掂,圆润,外皮略糙,根须上的泥土新鲜。她唇角弯起一丝极淡的弧度,像月下溪涧划过的凉风。
“好。”她只说了一个字。
接下来几天,春熙院侧殿的角落里,一个小巧的铁皮炉子便悄悄生了火。熬煮的声响被特意压得很低,只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响起“咕嘟咕嘟”的细微动静,混杂在小炭块燃烧的轻微噼啪声里。炉子上蹲着的那个小小的、边缘粗糙的黑陶罐子,盖子每次掀起,便会有一股奇异的、极其内敛却不容忽视的味道弥散开。
那是生萝卜被煨煮后特有的清甜辛香,带着一点极细微的、被黄姜和花椒巧妙融合进去的温辛基调。一丝若有似无的类似某种烈性调料的影子,在那清辛温润的基底下游走徘徊。
这味道极其微弱,又被刻意压制。对闻惯了山珍海味香料的王府中人来说,这近乎水煮萝卜的气味实在太清淡,太不起眼,不值得上心。只有守门的那两个婆子,偶尔在换班时经过紧闭的院门,会疑惑地抽一抽鼻子,觉得今天的空气里,似乎比平时多了一点点……厨房后巷刷炖锅水的气息?
“小姐,这就好……好了?”宝婵看着瓦罐里炖得软烂、汤色近乎寡淡的萝卜,闻着那清淡到过分的味道,有些不确定地问。这跟她想象中那种能震撼世子爷的、“双椒鱼头汤”级别的“开小灶”差得也太远了。
林晚晚没答话。她用一支纤细的竹签,极小心地从瓦罐里挑起一小段煮得晶莹剔透的黄姜丝。黄姜的味道早己融进了汤水里,挑起的丝近乎无色无味。她细细审视着那姜丝的纹理,指尖沾了一点汤汁,放在唇边极谨慎地舔了一下。
一种极其微弱的、如同无数细微火针在瞬间穿透味蕾的辣感爆发开!带着黄姜的温辛和生萝卜那点独特的后劲辛辣!这点刺激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迅速燎过她的舌尖。
成了。她心头一定。虽不及“胭脂红”万分之一,但这股精心诱导出来的、源自最寻常黄姜和生萝卜共同孕育的微妙辛辣之气,己被她凝练、提纯到了一个界限。这味道淡如无物,却足够尖锐独特,能钻进那些鼻子特别灵敏的人的感官深处。
她需要的,只是一根刺。
王府夜宴,灯火辉煌。
为着刚从蜀地巡查归来的吏部侍郎陈大人,王妃在正院摆了家宴。
案几陈列,珍馐罗列。鲍参翅肚皆是寻常,更有那御厨特制的梅花鹿筋、翡翠玉带羹。酒是窖藏三十年的琼浆玉液,温在精致的白瓷酒壶里。伶俐的小厮流水般穿梭,添酒布菜。管弦丝竹之声悠扬婉转,氤氲着香料与佳肴混合的奢靡甜香。
沈熠一身玄底金绣的世子常服,斜倚在主位左下首,眉目疏懒,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修长的手指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扳指,似在倾听吏部侍郎对蜀地风情的描述,偶尔端起面前的琉璃杯,浅啜一口清酒,姿态闲雅风流,如同画中玉人。
那张惊绝的面容在灯火映照下泛着暖玉般的光芒,举手投足间尽是天潢贵胄的慵懒气度。昨夜书房那苍白欲死的狼狈仿佛从未存在过。
几个衣着光鲜的侍妾精心装扮,侍立在他身侧不远处,偶尔斟酒添茶,目光黏在他身上,流露出爱慕和恭谨。宴席上,觥筹交错,笑语晏晏,气氛和谐热烈。
王妃坐在正中上首,端庄持重,眼角眉梢流露着对长子的满意和身为王府女主人的雍容自若。
春熙院的林晚晚?没人提起。仿佛那院子里住着的只是一尊王妃刚摆上去的、不太合眼缘的、粗鄙的假人儿。
然而,没有人察觉。
没有人看到世子握住酒杯的指尖在无人注意时,会极其轻微地痉挛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针尖刺中。